倾囊育贵子(五)(165)-《荷叶闲客中短篇小说选集四》

  倾囊育贵子(五)

  第十四章 情感残障

  私立心理医院的花园里,程家明机械地堆着沙盘。三个月治疗下来,他的抑郁症稍有好转,但眼神依然空洞得像两口枯井。

  今天想聊聊什么?李医生推了推眼镜。他是国内顶尖的青少年心理专家,诊费每小时两千元——程建国变卖了最后一块手表支付的。

  家明用塑料小人砸散了刚堆好的沙堡:没什么好聊的。

  那说说你的梦吧。李医生翻看笔记,护士说你昨晚又喊别关掉WiFi

  家明的手指突然痉挛起来,把沙子攥得从指缝溢出。这是他入院后第七次做这个梦——黑暗中所有屏幕同时熄灭,他拼命按键盘却毫无反应,最后变成一个像素点消失在虚无中。

  那不是梦。他声音嘶哑,是我爸第一次断网...我十岁...

  李医生敏锐地捕捉到这个时间点:当时发生了什么?

  奥数竞赛...我没做完题...家明的呼吸变得急促,老师说我是唯一没及格的...

  病房门突然被推开。赵美玲端着果盘进来,精心切好的奇异果摆成花朵形状。宝贝,妈妈给你带了——

  出去!家明猛地掀翻沙盘,细沙扬了赵美玲一身,滚出去!

  赵美玲呆立在原地,果盘摔在地上,奇异果沾满沙子。李医生示意护士带她离开,然后平静地问:十岁那次,父母怎么处理的?

  家明突然笑了,笑容扭曲得像面具:我爸给学校捐了个机房...然后我就成了计算机特长生...他的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呛咳,你知道我到现在连Excel都不会用吗?

  李医生的笔停在纸上,墨水晕开一个小点。这种案例他见过太多——被金钱和溺爱养大的情感残障儿,表面自负实则自卑到骨子里。

  家明,你游戏ID为什么叫活死人

  因为...家明的表情突然空白,活着...但感觉不到...

  窗外,程建国透过单向玻璃看着这一切。三个月来他第一次听到儿子说心里话,而不是给我钱我要买。医生递给他一份评估报告:程家明除了抑郁和游戏成瘾,还有严重的成人依赖症——心理年龄停滞在青春期早期。

  你们用钱代替了拥抱,用物质补偿代替了陪伴。李医生指着脑部扫描图,他的前额叶皮层发育滞后,这是负责决策和自控的脑区。

  程建国想起儿子第一次撒谎时,他给的奖励;想起儿子每次失败时,他花钱摆平的解决方案。二十五年来,他像在精心培育一株永远不能经历风雨的盆栽,现在这株植物告诉他:我恨你把我变成这样。

  第十五章 最后的酒

  县城医院肿瘤科病房,消毒水味混着晚期癌症患者特有的衰败气息。

  张毅用棉签蘸水润湿父亲干裂的嘴唇。肝癌晚期的剧痛让这个曾经暴戾的男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吗啡也只能维持短暂清醒。

  毅...娃...父亲突然睁开眼,眼神异常清明——回光返照的征兆。他枯枝般的手抓住儿子手腕,柜子...下面...

  张毅从病床下摸出一个蒙尘的茅台酒瓶,里面还有小半瓶浑浊液体。他这才注意到瓶身上的日期——1999年5月12日,他的生日。

  存了...二十一年...父亲的声音像砂纸摩擦,想着...你结婚时喝...

  张毅的手指收紧,酒瓶在掌心发出细微的咯咯声。他想起六岁那年,就是因为偷喝这瓶酒,被父亲用皮带抽得三天不能坐。而现在,这个打了他半辈子的男人,在生命最后一刻惦记的竟是同一瓶酒。

  爸,医生说——

  知道...要死了...父亲打断他,突然露出一个近乎温柔的笑,你...比我强...

  这句话像子弹击中张毅的胸口。二十七年人生里,他从未听过父亲一句肯定。现在这个暴君般的男人躺在临终病床上,用尽最后力气承认儿子的价值。

  护士进来换药,张毅趁机转身面向窗户。窗外是县一中的操场,几个学生正在打篮球。他悄悄抹掉脸上的泪水,听见父亲在身后艰难地吞咽。

  酒...父亲固执地指着瓶子,最后一杯...

  张毅看着医嘱单上绝对禁酒的红字,又看看父亲期待的眼神。他慢慢拧开瓶盖,酒香瞬间充满病房——这是存了二十一年的期待,二十一年的愧疚,二十一年扭曲的父爱。

  就一口。他托起父亲的头,小心地喂了一小勺。

  父亲满足地咂咂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暗红的血沫溅在雪白的床单上。监护仪发出刺耳的警报,医护人员冲进来实施抢救。张毅被推到角落,手里还攥着那个酒瓶。

  最后一刻,父亲挣扎着指向他,嘴唇蠕动却说不出话。张毅走过去握住那只颤抖的手,感受到生命正从这具躯体里飞速流逝。

  我原谅你。他轻声说,不确定父亲是否听见。

  监护仪拉出一条笔直的线。窗外,放学的孩子们欢笑着跑过,没人知道这个病房里刚刚发生了什么。张毅站在床边,突然意识到自己成了孤儿——一个从未感受过父爱,却依然会为父亲流泪的孤儿。

  第十六章 病历背面

  程建国在医生办公室签完字,发现儿子不见了。

  医院监控显示,家明趁午休溜进了储物间。当保安破门而入时,他们看见这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蜷缩在拖把和水桶中间,正用马克笔在墙上涂鸦。墙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最新一句是我是个错误。

  别过来!家明挥舞着马克笔,像挥舞武器,反正你们都觉得我是垃圾!

  程建国慢慢走近,突然注意到儿子胳膊上的旧伤疤——那不是一次自杀未遂留下的,而是密密麻麻数十道,最早的可能追溯到青少年时期。这个发现像刀一样扎进他心里。

  家明...他伸出手,又停在半空,不确定是否有资格触碰儿子。

  你知道我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