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上的父子(二)(179)-《荷叶闲客中短篇小说选集四》

  车轮上的父子(二)

  急诊室的灯光白得刺眼,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呛人。王建国像个木桩一样杵在抢救室门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裤缝上早已干涸的泥点。那泥点,是几个小时前,他疯狂奔向事故现场时溅上的。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车轮碾过他的心脏。

  “王浩家属!”护士的声音像冰锥刺破了沉寂。

  王建国猛地抬头,几乎是扑了过去:“在!在!我儿子怎么样?”

  “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护士语速很快,“但情况还是很严重。右腿开放性骨折,多处软组织挫伤,最麻烦的是头部受到撞击,有中度脑震荡,需要严密观察。现在送ICU观察24小时。”

  “ICU…”王建国只觉得眼前发黑,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钱,意味着未知的凶险,“那…那孩子呢?他…他老婆也在救护车上,怀孕七个月了…”

  “孕妇送产科了,有早产迹象,正在保胎。您先去办手续吧。”护士递过来一叠单据。

  王建国颤抖着手接过那叠纸,沉甸甸的,像捧着儿子的生命。他跑到缴费窗口,看着单据上触目惊心的数字——预交三万元。他掏出手机,查看自己所有的积蓄:跑单APP里的余额、银行卡里的存款、还有微信零钱,加在一起,勉强凑够一万二。巨大的窟窿像深渊一样在他面前张开。

  他咬着牙,先刷了卡,又翻出通讯录。手指在屏幕上划动,那些平时一起蹲在路边等单的“老哥”、“老弟”的名字一个个闪过。他深吸一口气,拨通了第一个电话:“喂,老张…对,是我,建国…唉,实在不好意思开口,我儿子王浩,出车祸了,现在在人民医院ICU…对,很严重…能不能…能不能借我点钱周转一下?…行行,有多少算多少,谢谢!太谢谢了!” 卑微的恳求,重复了十几次。他靠着墙角,声音嘶哑,额头渗出冷汗,每一句“谢谢”都带着千斤重的羞愧和感激。

  就在他打完最后一个能想到的电话,凑齐了一万八,还差一大截时,一个穿着同样外卖平台制服,但更干净利落的中年男人匆匆跑了过来,是片区主管陈锋。

  “老王!”陈锋气喘吁吁,“我刚在后台看到王浩出事的定位报警!怎么样?人怎么样?”

  王建国像看到了救星,一把抓住陈锋的胳膊,这个一向沉默坚韧的男人,此刻眼圈通红:“陈主管…浩子…浩子在ICU…小雅在产科保胎…钱…钱不够啊…” 他声音哽咽,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

  陈锋二话不说,掏出手机:“账号!我先给你转!救人要紧!” 他迅速操作着,一边安慰道,“别急,老王。平台有骑手意外险,我马上联系保险公司走流程。公司这边,也会想办法给点补助。王浩这孩子,平时跑单最猛,业绩最好,大家都看在眼里。”

  一笔两万块的转账及时到账,解了燃眉之急。王建国看着手机屏幕,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对着陈锋深深鞠了一躬:“谢谢…谢谢陈主管…谢谢公司…”

  “别说这些,老王。”陈锋扶住他,“你先去ICU外面守着,我去产科那边看看情况,再处理保险的事。”

  接下来的24小时,是王建国人生中最漫长的煎熬。他坐在ICU门外的塑料椅上,背佝偻着,像一夜间老了十岁。眼睛死死盯着那扇冰冷的门,耳朵捕捉着里面任何一丝微弱的仪器声响。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儿子小时候骑在他脖子上咯咯笑的样子,一会儿是儿子穿着崭新外卖服对他说“爸,一起跑单”的倔强神情,一会儿又变成刺耳的刹车声和刺目的车灯……

  产科那边传来消息:小雅在医生全力救治下,暂时稳住了,但需要绝对卧床保胎,不能再受任何刺激。王建国的心悬在两根细线上,一边是儿子在鬼门关徘徊,一边是未出世的孙子命悬一线。

  第二天下午,王浩终于从ICU转入了普通病房的加护床位。他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脸色惨白如纸,右腿打着厚重的石膏,被高高吊起。身上连接着各种监护仪器的导线。他还没有完全清醒,偶尔发出模糊的呓语,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

  王建国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用棉签蘸着水,小心翼翼地湿润儿子干裂的嘴唇。看着儿子毫无生气的脸,这个在风雨里奔波了半辈子的男人,第一次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无助。他想起儿子拼命跑单时说的话:“爸,我现在多挣点,将来供儿子上大学。” 那充满希望的话语,此刻像最残酷的讽刺,鞭挞着他的心。

  傍晚时分,王浩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神空洞,带着茫然和巨大的痛苦。

  “浩子…浩子?认得爸吗?”王建国急切地凑过去,声音放得极轻极柔。

  王浩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王建国脸上,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微弱的气音:“爸…疼…全身都疼…”

  “疼就对了,疼就说明活着呢。”王建国赶紧握住儿子没受伤的左手,强忍着泪,“别怕,爸在这儿呢。医生说了,手术很成功,你年轻,恢复得快。”

  “小雅…”王浩的眼中突然闪过一丝惊恐,挣扎着想动,“小雅…孩子…”

  “别动!千万别动!”王建国急忙按住他,“小雅没事!孩子也没事!在产科保胎呢,好好的!你得好好养伤,才能去看她们!”

  听到这个消息,王浩紧绷的身体才稍稍放松下来,但剧烈的疼痛让他眉头紧锁,额头上渗出冷汗。他闭上眼睛,大口喘着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王建国看着儿子痛苦的模样,心如刀绞。他沉默地拿起毛巾,轻轻擦拭儿子额头的汗珠。病房里只剩下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和王浩压抑的喘息。

  夜深了,王浩在止痛药的作用下再次沉沉睡去。王建国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毫无睡意。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车流不息,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赖以生存的战场。可现在,他的“战车”躺在修理厂(甚至可能报废),他的“战友”——儿子,重伤躺在这里,未来的儿媳和未出世的孙子也在承受煎熬。

  几天后,王浩的情况稍微稳定了一些,疼痛有所缓解,人也清醒了许多。陈锋带来了保险理赔初步确认的消息,平台同事自发组织的捐款也送到了王建国手里,解了大部分医疗费的燃眉之急。但后续的康复费用、小雅的保胎和生产费用,以及王浩可能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工作的现实,像几座新的大山压了下来。

  这天下午,阳光透过百叶窗,在病房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王建国削着苹果,尽量让气氛轻松一点。

  “浩子,感觉好点没?”

  “嗯,好多了。”王浩的声音依然虚弱,但精神头好了一些。他看着自己被吊起的右腿,眼神黯淡,“爸…这腿…医生怎么说?还能…还能骑车吗?”

  王建国削苹果的手顿住了。这个问题像针一样扎过来。医生私下跟他谈过,开放性骨折很严重,神经也有损伤,即便骨头长好,以后能否完全恢复功能,能恢复到什么程度,都是未知数。重体力活,尤其是需要快速反应和腿部支撑力的外卖骑手工作,可能性微乎其微。

  “医生说,现在首要的是好好养伤,配合治疗。”王建国避开了直接回答,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递到儿子嘴边,“别想那么多,先把身体养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王浩没有吃苹果,他固执地看着父亲:“爸,你告诉我实话。我是不是…废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胡说八道!”王建国提高了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什么叫废了?不就是摔了一下吗?你爹我当年摔得比你重的时候都有!现在不照样跑得动?你年轻,骨头长得快!好好做康复,一定能好起来!”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仿佛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他必须给儿子这样的信念,哪怕这信念此刻他自己心里也摇摇欲坠。他不能让儿子现在就垮掉。

  王浩看着父亲鬓角新添的白发和眼中强撑的坚定,沉默了。他转过头,望向窗外。窗外楼下,一个穿着外卖制服的小哥正灵活地跨上电动车,汇入车流,那矫健的身影充满了力量和自由。曾几何时,那也是他的样子。

  一滴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过王浩苍白的面颊,迅速消失在枕头上。

  王建国看到了那滴泪,心像被狠狠揪了一把。他装作没看见,继续用轻松的语气说:“小雅那边,医生说再观察几天,情况稳定就可以转到普通病房了。你快点好起来,到时候就能去看她了。小家伙在妈妈肚子里可坚强了,跟你一样倔。”

  提到孩子,王浩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那是深深的愧疚和渴望。

  就在这时,王建国的手机响了,是他自己的外卖接单APP的提示音——一个距离医院不远的新订单。这是他为了省钱,没关掉软件。他下意识地想去摸口袋里的手机,却又猛地停住,脸上闪过一丝窘迫和尴尬。

  王浩也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他转过头,看着父亲,眼神复杂:“爸…你…你还在跑单?”

  王建国连忙把手机调成静音,支吾着:“没…没有。就是…就是忘了关提示音。你现在这样,我哪还有心思跑单。”

  王浩没再追问,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但王建国的心却无法平静。那一声提示音,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被强行压抑的现实闸门。儿子的巨额医疗费、小雅的保胎费、未来的奶粉钱、房租生活费…平台同事和朋友的帮助是雪中送炭,但不能永远依靠。坐吃山空,这个家怎么办?

  夜深人静,王浩终于睡着。王建国轻手轻脚地走出病房,来到医院空旷的楼梯间。他掏出那部屏幕碎裂、边角磨损严重的旧手机,屏幕还亮着,显示着那个未接的订单:一份送到附近写字楼的咖啡。

  他盯着那个订单信息,配送费只有七块五,距离2.8公里。要在平时,他可能嫌远钱少就划过去了。但现在,这七块五,也许就是明天给儿子买营养汤的一把青菜,或者是给小雅保胎药里的一味药材。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儿子躺在病床上,前途未卜,儿媳和未出世的孙子需要安稳的环境,而他,这个父亲,这个爷爷,却不得不考虑重新跨上那辆电动车,回到那个刚刚几乎夺走他儿子生命的滚滚车流中去。

  生活的车轮,从未因个人的苦难而停止转动。它冰冷、残酷,却又带着某种无法抗拒的惯性。王建国的手指悬在手机屏幕上方,微微颤抖着。那声清脆的“叮咚”,仿佛命运的催促,在他死寂的心湖里投下一颗沉重的石子。他深吸一口气,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混杂着楼梯间陈旧的尘土气息,呛得他喉咙发紧。

  最终,那根粗糙的、指节变形的手指,带着千斤的重量,轻轻点下了屏幕上的“确认接单”。

  他飞快地给陈锋发了条信息:“陈主管,浩子睡了,我出去透透气,很快回来。有事打我电话。” 他不敢说去跑单,怕儿子知道,怕陈锋阻拦,更怕自己那点可怜的尊严被彻底戳破。

  医院车棚里,他那辆伤痕累累但依然可靠的旧电动车还在。他跨上去,钥匙拧动,熟悉的电机嗡鸣声响起,却不再让他感到踏实,反而像某种悲鸣。他戴上那个摔裂了镜片的安全帽,卡扣扣上的瞬间,仿佛与外面的世界隔开了一道屏障。

  城市的夜晚依旧喧嚣。霓虹灯将街道染成光怪陆离的颜色,车灯汇成流动的星河。王建国汇入其中,像一个渺小的、随时会被吞没的浮标。他的背挺得笔直,眼神却空洞地望向前方,身体僵硬地操控着车把,每一个转弯,每一次避让,都变得格外谨慎,甚至有些笨拙。儿子的惨叫、刺耳的刹车声、冰冷的雨点……那些画面和声音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闪回,让他的神经绷得像快要断裂的弓弦。

  写字楼灯火通明。他取了咖啡,小心地放进保温箱,动作迟缓得像慢放的镜头。电梯缓缓上升,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他看着镜面里自己那张写满疲惫和焦虑的脸,忽然感到一阵眩晕。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职业化的笑容,敲响了客户的门。

  “您好,您的外卖。”声音干涩沙哑。

  门开了,一个穿着睡衣的年轻女孩探出头,接过咖啡,随口抱怨了一句:“怎么这么久啊?咖啡都快凉了。”

  “对不起,路上有点堵。”王建国低声道歉,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女孩没再说什么,“砰”地关上了门。

  那一声关门响,像一记耳光打在王建国脸上。他站在空旷的走廊里,保温箱空了,手里却感觉不到一丝轻松。七块五到账的提示音在口袋里响起,轻飘飘的,却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慢慢走进电梯,按下下行键,金属墙壁映出他佝偻的身影。电梯下降的失重感,像极了他此刻不断下沉的心。

  重新骑上车,夜风更冷了。他绕了个远路,刻意避开了儿子出事的那条主干道。车轮压过湿漉漉的路面,发出单调的沙沙声。路过一个仍在营业的便利店,他停下车,走进去。货架上琳琅满目,他徘徊在婴儿用品区,手指抚过一罐罐价格不菲的进口奶粉,最终只拿了一小盒最便宜的纯牛奶,又挑了两个最实惠的苹果。

  结账时,收银员是个年轻小伙,看到他破裂的头盔和湿透的裤脚,随口问:“大叔,这么晚还跑单啊?注意安全啊。”

  一句再平常不过的关心,却让王建国鼻尖猛地一酸。他含糊地应了一声,匆匆付了钱,逃也似的离开了便利店。

  回到医院,已是深夜。走廊里静悄悄的。他先去产科护士站,轻轻把牛奶和苹果放在小雅病房门外的窗台上,没有进去打扰。透过门上的小窗,他看到小雅安静地睡着,微微隆起的腹部在被子下显出柔和的轮廓。他看了很久,眼中是深深的愧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责任。

  最后,他回到儿子的病房。王浩睡得很沉,眉头却依旧微微蹙着,似乎在梦里也承受着疼痛。监护仪的光点规律地跳跃着,发出微弱而稳定的光芒。

  王建国在床边坐下,拿出手机,屏幕还停留在跑单APP的界面。他看着那个刚刚完成的、孤零零的订单记录,配送费:7.5元。他沉默地看了很久,然后,手指再次点开了“接单大厅”。新的订单信息不断刷新,像一张张嗷嗷待哺的嘴。他疲惫地揉了揉干涩发疼的眼睛,目光在那些地址和金额上扫过,最终,手指在一个距离医院不远、配送费稍高的宵夜订单上,犹豫了。

  夜还很长。车轮下的路,看不到尽头。病房里,只有父子俩沉重的呼吸声,和那台监护仪,不知疲倦地记录着生命的搏动。

  窗外的城市,依旧车水马龙,灯火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