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袄里的三十年(五)(202)-《荷叶闲客中短篇小说选集四》

  棉袄里的三十年(五)(终章)

  腊月二十四,天刚蒙蒙亮。一辆租来的、带着简陋担架设备的救护车,碾着未化的残雪和冰碴,艰难地驶进了王家沟。车停在王恒宇那熟悉又破败的院门口时,村里早起拾粪的老汉、探头探脑的婆娘们,已经远远地聚拢过来,交头接耳,眼神复杂。

  王继业和两个姐夫,连同村里几个壮劳力,小心翼翼地将裹着厚厚棉被、依旧昏睡不醒的王恒宇抬下了车。王红旗裹着件不知从哪个女儿家翻出来的旧棉袄,紧紧跟在担架旁,一只手始终握着王恒宇露在被子外、枯瘦冰冷的手。她的脸绷得紧紧的,眼神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没有泪,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

  “当心门槛!”王继业哑着嗓子提醒,声音干涩。他穿着件半旧的军大衣,头发凌乱,脸上是长途奔波后的疲惫和一种沉甸甸的东西。抬担架的几个汉子屏住呼吸,将担架稳稳地抬进了堂屋,放在那张他们睡了三十年的土炕上。

  炕早就被王红旗提前回来的大女儿烧得温热。屋子里弥漫着一股久未住人的灰尘味,混合着灶膛里柴火燃烧的气息。王红旗几乎是扑到炕沿的。她抖开从医院带回来的、家里唯一一床还算厚实的新棉被,仔细地给王恒宇掖好被角,又把那件洗得发白、布满粗粝补丁的旧棉袄,轻轻地、珍重地盖在新被子上面,让那粗糙的布料紧贴着他的身体。她的动作轻柔得像对待初生的婴儿。

  “恒宇……到家了……你摸摸,炕是热的……”她俯下身,在王恒宇耳边低语,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催眠般的温柔,“咱的院子……羊……都在呢……”

  王恒宇毫无反应,只有极其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接下来的日子,王家沟这个小院成了寂静风暴的中心。王红旗几乎不吃不睡,日夜守在炕边。她用温热的毛巾一遍遍擦拭王恒宇枯槁的脸和手,用小勺一点一点给他喂点温水和熬得稀烂的米油。她不停地跟他说话,声音不高,絮絮叨叨,说的全是些最寻常的、属于这个院落的琐碎:东头老李家刚下了猪崽,西沟的冰化了,村口的老槐树好像又抽了点芽苞……她仿佛要用这些带着泥土和烟火气息的话语,织成一张网,将王恒宇那微弱游丝般的魂魄,牢牢地拴在这片土地上。

  王继业没有走。他默默地担起了所有粗重的活计。劈柴,挑水,喂那几只饿得咩咩叫的老羊。他笨拙地学着生火做饭,烟熏火燎,常常弄得灰头土脸。他不再穿那些光鲜的衣裳,换上了父亲留下的旧棉袄旧棉裤,虽然不合身,却仿佛能让他离那个沉默的男人近一些。他学着母亲的样子,在父亲偶尔发出一点痛苦的呻吟时,凑近他耳边,笨拙地、低声地安抚:“爸……我在呢……别怕……”只是那声音,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生涩。他看着母亲日复一日地守着,看着她抱着那件旧棉袄在炕沿打个盹,看着她用粗糙的手给父亲处理秽物……一种迟来的、沉重的理解,像冰冷的藤蔓,终于缠紧了他那颗曾经被城市水泥糊住的心。

  腊月二十九,雪停了。久违的、惨淡的冬日阳光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斜斜地照进堂屋,在炕上投下一块模糊的光斑,正好落在王恒宇盖着旧棉袄的胸口。

  王红旗正用小勺给王恒宇喂水。突然,她握着勺子的手顿住了。

  王恒宇那一直紧闭的眼皮,极其缓慢地掀开了一条缝隙。浑浊的眼珠在眼睑下艰难地转动着,仿佛在努力聚焦。这一次,那眼神里竟又透出一点微弱却清晰的、回光返照般的光亮。他的目光极其缓慢地扫过低矮的、被烟熏黑的房梁,掠过墙上糊着的旧年画,最终,极其艰难地、却无比准确地,落在了王红旗布满血丝、写满担忧的脸上。

  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像两片风干的树叶,喉结上下滚动,发出“嗬嗬”的、艰难的气音。

  王红旗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猛地俯下身,耳朵几乎贴到他的唇边:“恒宇!恒宇!你说!我听着呢!”

  “……袄……”一个极其微弱、含混不清,却又异常清晰的气音,像一缕游丝,从王恒宇干裂的唇间挤了出来。

  王红旗浑身剧震!她猛地看向盖在王恒宇身上的那件旧棉袄!他是在说……袄?

  “……冷……红旗……冷……”王恒宇的喉咙里又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眼神里充满了孩童般的无助和依赖,直勾勾地看着王红旗。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心酸、狂喜和无尽悲凉的热流瞬间冲垮了王红旗!她明白了!他冷!他想要他的红旗给他暖着!像无数个寒冷的冬夜里一样!

  “不冷!不冷!恒宇!我给你暖着!我给你暖着!”王红旗的眼泪决堤般汹涌而出,声音带着哭腔,却充满了巨大的温柔和力量。她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却又无比小心地掀开王恒宇身上的新棉被,再掀开盖在上面的那件旧棉袄!然后,她毫不犹豫地脱掉自己身上那件半旧的棉袄,只穿着贴身的单薄棉毛衫,在儿女们惊愕的目光中,掀开王恒宇被子的一角,将自己温热的身子,紧紧地、紧紧地贴了进去!

  她伸出双臂,穿过王恒宇冰冷的腋下,将他那枯瘦如柴、冰冷僵硬的身体,紧紧地、用力地拥进自己温热的怀里!用自己的胸膛,紧贴着他同样冰冷的胸膛!用自己的脸颊,贴着他冰冷枯槁的脸颊!

  “恒宇……不冷了……啊?红旗给你暖着……暖着……”她把脸深深埋进丈夫冰冷刺骨的颈窝里,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打湿了他冰冷的皮肤。她的身体因为寒冷和巨大的情感冲击而剧烈颤抖着,却用尽全身力气,将怀中这具几乎失去生命的躯体抱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体温、所有的生命力,都渡给他!

  王继业和两个姐姐站在炕边,看着这震撼人心的一幕,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他们看着母亲用最原始、最本能的方式,拥抱着垂危的父亲,像两株在严寒中紧紧缠绕、互相汲取最后温暖的枯藤。那件被掀开的、布满补丁的旧棉袄,静静地搭在炕沿,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粗粝的针脚和磨损的布料,仿佛记录着三十年风霜的纹路。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凝固了。阳光移动,光斑偏移。王恒宇被妻子紧紧拥在温热的怀里,僵硬冰冷的身体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松动。他那浑浊的眼睛微微睁着,定定地看着王红旗近在咫尺、布满泪痕的脸庞。一丝极其微弱、难以察觉的暖意,仿佛真的从两人紧贴的皮肤间传递过去。

  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极其艰难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个凝固的、带着无尽满足和依赖的弧度。随即,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如同风中的烛火,轻轻地、轻轻地,熄灭了。

  王恒宇的头,极其轻微地、彻底地,歪向了王红旗温暖的颈窝里。沉重眼皮,也缓缓地、永久地阖上了。一丝悠长的、微弱的气息,如同叹息,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监护仪器上,那一直微弱起伏的线条,拉成了一条冰冷的直线。刺耳的蜂鸣声,在寂静的堂屋里尖锐地响起。

  王红旗抱着丈夫依旧温热的身体,一动不动。她仿佛没有听见那刺耳的蜂鸣,只是更紧地、更紧地将脸埋在他冰冷的颈窝里,肩膀无声地、剧烈地耸动着。滚烫的泪水像永不枯竭的泉水,汹涌而出,浸透了王恒宇冰冷的衣领,也浸透了她自己的衣襟。

  “恒宇……不冷了……咱……到家了……”她破碎的呜咽,低低地回响在空旷而冰冷的堂屋里,像一首绝望的挽歌。屋外,那几只老羊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发出悠长而悲戚的“咩——咩——”声,在冬日寂静的山沟里,传得很远很远。

  王恒宇的葬礼,按最老派的规矩办。王继业披麻戴孝,摔盆打幡,每一步都走得沉重而认真。他拒绝了所有简化仪式的建议,坚持要请鼓乐班子,要请阴阳先生唱足三天。他跪在灵前烧纸,一沓又一沓,火光明灭,映着他布满胡茬、憔悴不堪的脸。火光中,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沉默寡言、扛着锄头走向田埂的背影;看到了那个在油灯下笨拙地给他缝补书包的父亲;看到了那个在县医院走廊里几天几夜不合眼、胡子拉碴的守护者……巨大的悲伤和迟来的悔恨像巨石压着他,每一次叩首都沉重无比。

  王红旗穿着一身素净的旧衣,安静地坐在灵堂角落的阴影里。她没有像其他失去丈夫的妇人那样嚎啕大哭,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那口漆黑的棺木。她的怀里,依旧紧紧抱着那件洗得发白、布满粗粝补丁的旧棉袄。仿佛那是一件铠甲,能抵御这世间所有的寒冷和悲伤。

  下葬那天,风雪又起。纸钱在寒风中打着旋儿飞舞,像漫天白色的蝴蝶。当沉重的棺木被缓缓放入冰冷的墓穴,黄土一锹一锹覆盖上去时,王红旗才像是被惊醒了。她猛地站起身,踉跄着扑到墓穴边。

  “恒宇!”一声凄厉到撕裂心肺的哭喊,终于冲破了喉咙,带着积压了半生的辛酸、依赖和无尽的悲恸,在风雪呼啸的山梁间久久回荡!“你等等我!等等红旗啊……”

  她哭得撕心裂肺,身体因为巨大的悲痛而蜷缩、颤抖。两个女儿慌忙上前搀扶住她。王继业跪在冰冷的雪地里,额头重重磕在冻硬的土地上,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葬礼过后,王家沟的日子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只是王恒宇那个破败的院子,彻底空了。羊被王继业做主卖了,院门落了锁。

  王红旗被女儿接走了。临走前,她独自一人在空荡荡的院子里站了很久。目光扫过落满灰尘的灶台,扫过空空的羊圈,扫过墙角那把磨得锃亮的锄头……最终,她走进了堂屋,从炕头那个旧木箱里,拿出了那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旧棉袄。

  她抱着它,慢慢地走出院门。在门口,她停住脚步,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这个承载了她和王恒宇三十年风雨飘摇、沉默相守的院落。夕阳的余晖给破败的土墙镀上了一层黯淡的金色。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那浓得化不开的哀伤和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沉寂。

  她抱着棉袄,上了女儿家的车。车子驶离了王家沟,驶离了那片埋葬着王恒宇的黄土山梁。

  王继业没有立刻回城。他在县城租了个小房子,处理完父亲的后事,又去了趟乡下。他去了父亲的坟前,默默地坐了很久。然后,他去了那个已经落锁的院子。他没有进去,只是绕着院墙走了几圈。最后,他蹲在院门口那棵老槐树下,像小时候等父亲从田里回来那样,抽了半包烟。

  回城的前一天,王继业去了母亲暂住的大姐家。王红旗坐在向阳的窗边,怀里依旧抱着那件旧棉袄,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发呆。她看起来更加瘦小,更加沉默。

  王继业走到母亲身边,蹲下身,目光落在她怀里那件刺眼的旧物上。这一次,他的眼神里没有了嫌弃,只有一种沉甸甸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妈,”他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这件袄……给我吧。”

  王红旗缓缓转过头,空洞的目光落在儿子脸上,看了他很久很久,仿佛在辨认一个陌生人。最终,她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将怀中那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旧棉袄,递了过去。

  王继业伸出双手,像接过一件稀世珍宝,将那件粗糙、沉重、带着岁月尘埃气息的旧棉袄,紧紧地、紧紧地抱在了自己怀里。那粗粝的布料摩擦着他昂贵的西装面料,那上面残留的气息瞬间包裹了他——阳光、泥土、汗水、劣质旱烟……还有父亲沉默如山、母亲永不熄灭的灶火,以及那些被贫困和辛劳填满、却再也回不去的岁月。

  他将脸深深埋进那冰冷的、带着补丁的衣襟里,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起来。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那早已失去温度的、粗糙的布料。这一次,不再是压抑的呜咽,而是如同决堤洪水般的、痛彻心扉的嚎啕大哭!哭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充满了无尽的悔恨、迟来的孺慕和对那个永远沉默了的男人的、最深沉的呼唤。

  王红旗静静地看着儿子抱着棉袄痛哭的背影,布满皱纹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浑浊的眼底,那浓得化不开的哀伤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碎裂般地松动了一下。她慢慢地转回头,重新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窗台上,一盆耐寒的冬菊,在寒风中瑟缩着,却倔强地开着一朵小小的、淡黄色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