铝月亮(二十七)(247)-《荷叶闲客中短篇小说选集四》

  铝月亮(二十七)

  石榴的甘冽清甜,像一枚小小的太阳,在口腔里无声地融化,余韵悠长,驱散了最后一丝晨起的滞涩。阳光慷慨地铺满整个阳台,将藤椅、小圆桌、绘图板、那枚裂开的红石榴,还有铝拐杖上那道沉默的白痕,都笼罩在一片温暖、明亮、近乎圣洁的光辉里。

  林晚坐在另一张藤椅上,也安静地吃着石榴。她拈起几粒籽,动作很轻,牙齿咬破籽粒时发出细微的“噗嗤”声,在宁静的房间里异常清晰。阳光勾勒着她柔和的侧脸轮廓,长睫低垂,整个人沉浸在一种近乎透明的松弛里。她没再提图纸,没再提签名,没再提星空之眼。只是偶尔抬眼看看我膝头绘图板上那枚饱满、鲜红的果实,眼神里带着一种纯粹的、满足的宁静。

  空气里只剩下微风拂动纱帘的轻响,齿间断续的细微脆响,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被阳光和果香浸润的平和。身体的疲惫感依旧沉甸甸地存在着,像一件穿了太久、早已融入骨血的旧衣。心脏每一次搏动,依旧能清晰地感知到冰冷支架的轮廓。但在这片暖融融的宁静里,那疲惫和冰冷,仿佛也成了某种可以坦然接纳的、背景般的和声。

  我靠在藤椅深处,阳光晒在脸上、手上,暖洋洋的,带着催人入眠的魔力。视线有些模糊,膝头绘图板上,那裂开的石榴,喷薄的红籽在强光下闪烁,如同无数颗微小的、跳动的星辰。裂口边缘绛红的厚皮,在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深沉的、近乎油画的质感。旁边,那几张空白的A4纸页,在微风中轻轻掀动着页角,像在无声地呼吸。

  窗外的老榕树,叶子在风里轻轻翻动,沙沙作响。蝉鸣不知何时已经完全停歇,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清脆的鸟叫。楼下那棵石榴树的影子,被正午的太阳压缩到最短,深褐色的枝干在滚烫的地面上投下浓重的、沉默的剪影。

  一种深沉的、如同归港般的倦意,温柔地、不容抗拒地席卷上来。它不同于昨夜的虚脱,也不同于之前的惶恐。它像涨潮的海水,缓慢而坚定地漫过意识的沙滩,带着阳光的温度和石榴清甜的余香。

  视线越来越模糊。绘图板上那裂开的石榴,那片惊心动魄的红,渐渐晕染开来,与阳光融为一体,变成一片温暖而模糊的光晕。铝拐杖冰冷的轮廓,小圆桌上褪色的饼干盒,都融化在这片光晕里。

  耳边,林晚吃石榴的细微“噗嗤”声,似乎也渐渐远去,变得飘渺,最终被一种更深沉的、来自身体内部的寂静所取代。

  胸腔里,那颗被冰冷支架包裹的心脏,搏动得异常清晰。咚。咚。咚。沉缓,有力,带着一种奇异的平稳节奏。每一次收缩舒张,都像古老的钟摆,敲打着时间的节律。那搏动声,仿佛成了这寂静世界里唯一的坐标。

  身体在暖阳和倦意中,一点点沉下去。沉进藤椅柔软的包裹里。沉进那片由阳光、果香和无声搏动共同编织的、温暖的寂静里。

  意识如同羽毛,在无风的暖流中缓缓飘落。

  飘过那裂开的石榴,鲜红的籽粒在光中静止。

  飘过铝拐杖上那道凝固的白痕。

  飘过敞开的饼干盒里,泛黄的凭条上,那个歪扭的“林建国”。

  飘过窗外老榕树沉默的浓荫。

  最终,轻轻地、无声地,落入一片无边无际的、温暖而光明的黑暗之中。

  那里没有疼痛。

  没有冰冷。

  没有图纸。

  没有废墟。

  只有一片永恒的、被阳光穿透的、金色的寂静。

  咚。

  最后一声心跳的余韵,在胸腔深处,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然后,彻底消散在无边的寂静里。

  阳光毫无保留,依旧慷慨地泼洒着。

  膝头的绘图板上,那枚裂开的石榴,饱满的红籽在强光下闪烁着湿润的、永恒的光泽。一滴透明的汁液,从一粒籽粒的边缘渗出,极其缓慢地、沿着洁白的A4纸页向下滑落,拉出一条细长、晶莹的轨迹,最终在纸面洇开一小片湿润的、无色的痕迹。

  微风依旧轻轻拂动着窗帘。

  铝拐杖静静地倚着藤椅,那道歪斜的白痕,在正午最炽烈的光线下,沉默地反射着刺目的光斑,如同凝固的月华。

  林晚拈起最后一粒石榴籽,放入口中。齿间发出最后一声轻微的“噗嗤”。她满足地轻轻吁出一口气,身体也放松地向后靠进藤椅深处。阳光晒得人昏昏欲睡。她微微侧过头,目光温柔地落在旁边藤椅里,那个笼罩在温暖光晕中的、似乎已经安然入睡的侧影上。

  他的头微微偏向一侧,靠在椅背上,花白的头发在阳光里泛着柔和的银光。脸上纵横的皱纹,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却也格外平静。阳光勾勒着他松弛的唇角,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细微的、不易察觉的弧度,如同一个终于卸下所有重负的、无声的微笑。

  他闭着眼,胸膛没有起伏。那只布满老年斑的手,自然地垂落在藤椅的扶手上,指尖松弛,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彻底的安详。

  林晚唇角的笑意也加深了。她以为他只是累了,在这难得的、充满果香的宁静午后,沉入了无梦的酣眠。她没有立刻起身,也没有打扰。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沐浴着同样的阳光,感受着同样的宁静和满足,任由那份沉重的疲惫和紧绷后的松弛,也温柔地包裹着自己。

  时间在阳光里无声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直到刘姐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送药。

  她端着水杯和药片,脚步在门口顿住了。她的目光先是落在林晚身上,林晚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旁边似乎沉睡的老人。

  刘姐点点头,目光很自然地转向藤椅里的老人。

  她的动作瞬间凝固了。

  端着水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那双总是温和、带着点疲惫的眼睛,此刻骤然睁大,瞳孔深处清晰地映出老人安详得近乎凝固的侧影。阳光落在他身上,像一层金色的薄纱。没有呼吸带来的细微起伏。只有一片彻底的、被阳光穿透的宁静。

  刘姐脸上的血色,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她端着水杯,僵立在门口,像一个突然被施了定身咒的木偶。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连阳光的流动都变得滞重。只有窗外老榕树的叶子,在风里发出持续而单调的沙沙声。

  林晚察觉到了异样。她脸上的轻松笑意僵住了,疑惑地转过头,看向刘姐。顺着刘姐那凝固的、带着巨大惊骇的目光,她的视线也重新落回到旁边藤椅里那个安详的侧影上。

  这一次,她看得更仔细。

  看得……更久。

  阳光依旧毫无保留地倾泻着。

  绘图板上,那滴晶莹的石榴汁液,在洁白的纸页上,已经洇开成一片小小的、不规则的水渍。

  铝拐杖冰冷的光泽,沉默地映照着这凝固的画面。

  小圆桌上,褪色的饼干盒敞开着,里面厚厚一沓泛黄的凭条,在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如同旧日时光般的暖意。

  而藤椅里,那个沐浴在金色阳光中的身影,如同沉入最深、最宁静的海底,带着嘴角那一抹极淡的、终于释然的弧度,永远地停泊在了这片由阳光、果香和无声爱意共同构筑的港湾。那轮穿越了冰冷金属与滚烫血脉、历经卑微挣扎与无言守护的“铝月亮”,其最核心、最温暖的辉光,最终沉落、凝固、永恒地闪耀在这片破晓后的、被阳光穿透的、金色的寂静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