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五)(032)-《荷叶闲客中短篇小说选集四》

  沧海(终章)

  长沙的夏天,像个巨大的蒸笼,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出租房临街,没装空调,只有一台旧风扇在床头柜上徒劳地摇头晃脑,吹出的风也是热的。王香花坐在小方桌前,面前摊着几张维修报价单和进货清单,额角的汗珠顺着鬓角滑下来,滴在纸页上,洇开一小片湿痕。她抬手抹了一把,目光落在窗外。

  楼下树荫稀疏的人行道上,支着一个小小的冷饮摊。一张旧折叠桌,上面盖着湿毛巾保温,摆着几个保温桶,装着冰镇绿豆沙、酸梅汤。桌子后面,儿子朱英俊和女儿朱英丽并排坐着,一人面前摊着课本和作业本。朱英俊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短袖,正埋头演算数学题,眉头微蹙,神情专注;朱英丽则拿着个硬纸板做的简易扇子,一边给自己扇风,一边小声背着英语单词。偶尔有人停下买杯冷饮,姐弟俩便麻利地收钱、找零、递饮料,动作娴熟默契,然后又立刻回到书本上。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他们年轻却过早显出坚韧的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王香花看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涩中又涌起一股暖流。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话一点不假。搬到长沙后,两个孩子像一夜之间长大了。学习上不用她多操心,朱英俊在新插班的重点高中里铆足了劲,成绩稳步提升;朱英丽在管理严格的新初中也适应得很快。更难得的是,一到假期,姐弟俩就琢磨着怎么赚钱贴补家用。这个暑假,他们就用王香花给的一点本钱,自己联系批发冰棍饮料,支起了这个小摊。冬天,他们又卖起了热乎乎的烤红薯和关东煮,小摊的烟火气里,映照着两张在寒风中依然专注书本的脸。赚的钱不多,但那份心意和懂事,让王香花在沉重的喘息里,看到了一丝透亮的希望。

  “王姐!好消息!”周善良那辆半旧的小面包车“嘎吱”一声停在楼下,人还没下车,大嗓门就传了上来。他几步蹿上楼,手里扬着一张盖着红章的纸,“育才小学的多媒体教室,投影仪灯泡烧了,急用!我跟他们管后勤的老张熟,提了你以前在江门开店的事,他答应让你去试试!这可是个好机会!”

  王香花眼睛一亮,像黑暗中突然擦亮的火柴。她接过那张派工单,手指微微有些发颤。育才小学!这是长沙排得上号的好学校。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张薄薄的纸,仿佛捧着失而复得的珍宝。电脑耗材生意这些年是难做了,线上冲击太大,利润薄得像纸。但维修、维护,特别是学校这种单位的设备,靠的是手艺和信誉。这是她的老本行啊!当年在江门,店里最赚钱的业务之一就是给网吧、小公司做售后维护,装机、清灰、换配件、调试投影,哪样她没亲手干过?

  “谢谢小周老板!”王香花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我这就准备工具!”

  她翻出那个蒙尘已久的工具包,螺丝刀、万用表、清洁套装、备用灯泡……一件件擦拭干净。背着工具包走进育才小学宽敞明亮的多媒体教室时,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忐忑。后勤张主任是个微胖的中年男人,看着她一身朴素的旧衣服和沉甸甸的工具包,眼神里带着明显的怀疑。

  “王师傅是吧?这个松下的投影仪,型号比较老,灯泡不好配,你确定能行?”张主任指着吊在天花板上的机器。

  王香花没多话,只是点点头,熟练地支起梯子,爬上去,拆开外壳。灰尘扑面而来。她屏住呼吸,动作却异常麻利精准。查看型号、测试线路、拆下烧毁的旧灯泡、清理内部积灰、安装新灯泡、调试焦距和色彩……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丝毫迟滞。当清晰的画面再次投射到幕布上时,张主任脸上的疑虑消失了,换成了惊讶和赞许。

  “王师傅,你这手艺可以啊!比之前找的那家还利索!收费也实在。”张主任痛快地结了账,还主动要了她的电话,“以后我们学校还有几个老设备的维护,可能还得麻烦你。”

  这单活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子,荡开了涟漪。王香花的维修手艺扎实,收费公道,从不虚报配件价格,服务更是没得说,随叫随到,细致耐心。育才小学之后,周善良又帮她牵线搭桥,加上张主任在教育局工作的朋友也帮忙推荐了几所关系学校,王香花渐渐在长沙几个中小学的后勤圈子里有了点小名气。活儿不算特别多,但胜在稳定。修个投影、换块硬盘、调试下网络、清理下机房电脑……这些零碎活计,像涓涓细流,慢慢汇聚起来。虽然远不能和当年江门的风光相比,但靠着这些收入,加上她晚上偶尔还接点医院陪护(只接能自理的病人),白天彻底告别了保洁公司,家里的日子终于不再是勒紧裤腰带的窘迫。

  又一个冬天过去,春风还没吹透湘江的寒意。朱英俊放学回来,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纸。

  “妈!妈!”他一进门就喊,“学校通知!我…我通过考核了!下学期可以正式插班进长郡本部高二了!”他把那张盖着长郡中学鲜红印章的通知书递到王香花面前。

  王香花正在清点刚收到的一批键盘鼠标(给一所小学机房换的),闻言手一抖,几个键帽掉在地上。她顾不上捡,一把抓过那张薄薄的纸,眼睛瞪得老大,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长郡中学”四个字,像带着灼热的光,烫着她的掌心。

  “真的?英俊!真的成了?”她声音发颤,反复确认着。

  “真的!妈!”朱英俊用力点头,脸涨得通红,“班主任说,学校看了我几次大考的成绩,进步特别大,而且……而且……”他顿了顿,声音小了点,“而且学校信息中心的老师知道你是专门做学校设备维护的,说我们这样的家庭,孩子还这么上进,很不容易……可能也帮说了点话。”

  王香花愣住了,随即眼眶一热。她想起自己一次次背着工具包出入那些学校机房,在灰尘和线路中埋头苦干,对每一个老师都客客气气,对每一个小问题都一丝不苟。她从没想过,这些卑微的努力,这些沾满油污和灰尘的付出,竟然也能化作一缕微风,托举着儿子,飞向了更高的枝头。她猛地抱住儿子,用力拍着他的背,喉咙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滚烫的眼泪无声地落在儿子洗得发白的校服上。朱英丽也跑过来,一家三口紧紧抱在一起,小小的出租屋里弥漫着一种久违的、带着泪水的喜悦。

  朱英丽的学习也有了起色,她所在的初中管理严格,学风浓厚,加上姐姐的榜样作用,成绩稳步上升。看着两个孩子都走上了正轨,王香花觉得肩上那副沉重的担子,似乎轻了一点点。

  日子依旧像拧紧的发条。王香花白天穿梭于各个学校之间,背着那个越来越旧却越来越趁手的工具包。晚上,她常常在出租房那张小方桌上,就着昏黄的灯光,仔细核对每一笔维修收入,计算着配件成本,规划着下个月的开销。那个磨得边角发白、浸透汗渍的旧记账本,依旧是她最忠实可靠的伙伴。

  本子前面的页数,密密麻麻记录着那些不堪回首的数字:养老院的日薪、卖房款被医药费吞噬的流水、债主们冰冷的欠款、儿女的学费缺口……每一笔都沉甸甸的,浸透着汗水和屈辱。而翻到后面,属于“长沙”的篇章,字迹渐渐工整清晰起来:

  “育才小学投影仪灯泡更换 清理:280元。”

  “明德中学机房键盘鼠标更换(30套):1500元(成本1120)。”

  “教育局推荐:师大附中网络调试:400元。”

  “英俊长郡学费(部分):2000元。”

  “英丽冬衣:150元。”

  “本月房租:600元。”

  “存:1000元。”

  存款那一栏的数字,缓慢而艰难地增长着。终于有一天,王香花在“存”字后面,写下了一个对她而言意义重大的数字:.00。

  五万块。她盯着这个数字看了很久很久。指尖轻轻拂过纸面,那粗糙的触感无比真实。这在长沙,离买房子还差着十万八千里,甚至连个像样的首付都远远不够。两个孩子还在读书,花钱的日子长着呢。她不敢松懈,不敢大手大脚,每一分钱都恨不能掰成两半花。

  但,这五万块,像一块压舱石。它沉甸甸地躺在那里,无声地宣告着:最深的黑暗似乎已经熬过去了。不再是山穷水尽,不再是朝不保夕。虽然前路依然漫长,肩上的担子依然沉重,但脚下这条用汗水、手艺和一点微末的信誉铺就的小路,终于不再是泥泞不堪,终于能支撑着她和孩子们,一步一步,走得稍微稳当些了。那本压在箱底、烫金的《朱氏族谱》,像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旧梦,再也不会出现在她的账本里。她的未来,只记录在这本浸透生活油烟的旧账本上,记录在她布满薄茧的指尖,记录在孩子们日益明亮的眼眸里。窗外的长沙,车水马龙,喧嚣依旧。王香花合上账本,长长地、深深地吁出一口气。那气息里,有疲惫,有沧桑,却也有了一丝微弱却无比坚韧的、属于生的暖意。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熙攘的人流和远处城市璀璨的灯火。灯光映在她平静的眼眸里,像沉入深海的星子,微弱,却固执地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