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的退休金(五)(363)-《荷叶闲客中短篇小说选集四》

  公公的退休金(五)

  公公的身体砸在地板上的那声闷响,像一颗炸弹在死寂的客厅里引爆,余波震碎了所有的凝固和沉寂。张海那声撕心裂肺的“爸——!”,尖锐地划破了令人窒息的空气。他扑倒在公公身边,双手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徒劳地去探鼻息,去掐人中,去拍打那张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灰白得如同石膏的脸颊。

  “爸!爸你醒醒!醒醒啊!!” 张海的嘶吼带着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世界在眼前剧烈地摇晃、旋转。碎裂的手机屏幕,散落在地上的深蓝色布袋,滑出一角的深红色存折,还有公公那毫无生气、双目圆睁的身体……所有的一切都扭曲成模糊的光影。一股冰冷的麻痹感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血液似乎凝固了,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空洞地撞击着肋骨,咚咚,咚咚,每一下都沉重得要将我整个人压垮在地。

  “叫……叫救护车!” 张海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濒临崩溃的疯狂,声音嘶哑变形,“快!手机!叫救护车!!”

  那声嘶吼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笼罩着我的麻痹。我猛地回过神,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心脏,手脚冰凉,身体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我几乎是扑向地上那部屏幕碎裂的手机,指尖颤抖得几乎无法划开屏幕。万幸,屏幕虽然裂成了蛛网,触控竟然还能用。我哆嗦着按下那三个救命的数字,语无伦次地对着听筒喊:“救命!……人晕倒了!……摔倒了!……没气了!……地址是……” 报地址时,牙齿都在格格打架。

  等待救护车的时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在油锅里煎熬。张海跪在公公身边,徒劳地呼唤着,按压着,眼泪混着汗水糊了满脸。公公的身体软绵绵的,没有任何回应,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着生命还未彻底熄灭。那张灰败的脸,深陷的眼窝,像一记记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他手里,至死(不,还没死!)都紧紧攥着那个装着存折的布袋!那个他刚刚决定要掏空自己、去拯救另一个儿子的凭证!而那个儿子的求救电话,却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像划破地狱的曙光。穿着深绿色制服的医护人员抬着担架冲进来,动作迅速而专业。检查瞳孔,听心跳,测血压,上氧气面罩……一系列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血压计的数字低得吓人。为首的医生面色凝重:“突发意识丧失,高度怀疑脑卒中(中风),情况危急,必须立刻送医!” 他迅速指挥着将公公抬上担架。

  张海胡乱抹了一把脸,抓起地上的外套就要跟上去。他脚步踉跄,脸色比纸还白。

  “钱!医药费!” 我猛地想起最关键的东西,声音都变了调。医院不是慈善堂,尤其是急救!

  张海身形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巨大的茫然和恐慌。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口袋,掏出钱包,里面只有几张薄薄的、皱巴巴的零钱和几张银行卡。他平时在本地一家效益平平的机械厂做技术员,工资不高,也就四千出头,刨去家里的基本开销、壮壮的奶粉尿布和兴趣班费用,每月能存下的钱寥寥无几。公公住进来后,那两千八的伙食费,更多是象征意义,大头还是靠他这点工资和我之前精打细算的抠索支撑着。此刻,面对父亲突如其来的生死关头,他那点微薄的积蓄,杯水车薪都算不上!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一丝绝望的祈求,投向了地上那个散开的深蓝色布袋,投向了那本滑出一角的深红色存折。

  公公的“应急钱”!

  我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巨大的矛盾撕扯着我——那是公公最后一点倚仗!是他在决定牺牲自己后,唯一留给我们(或者说留给壮壮和可能的意外)的保命符!现在,就要立刻被动用在他自己身上!讽刺得令人心碎!

  但我没有时间犹豫。救人是第一位的!我冲过去,几乎是跪在地上,手忙脚乱地从布袋里翻出那本存折,还有公公的身份证。存折的封面冰冷坚硬。

  “走!” 我站起身,将那本存折紧紧攥在手里,像是攥着一块滚烫的烙铁。它的重量,此刻重逾千斤。

  救护车一路风驰电掣,刺耳的鸣笛声如同死神的催促。车厢里,医护人员在紧张地监测着公公的生命体征。氧气面罩下,公公的脸灰败依旧,毫无反应。张海紧紧握着父亲一只冰冷的手,头深深埋着,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我坐在一旁,手里死死捏着那本存折和身份证,指节发白。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模糊一片,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张洋那绝望的哭嚎:“钱没了!全他妈没了!……首付全完了……” 还有公公倒下前那骇人的潮红和痉挛……这一切,都源于那个该死的、卷款跑路的工头!那被卷走的,不仅仅是张洋的工钱,更是公公的命!

  急诊室门口的红灯刺目地亮着。医生拿着几张单子出来,语速飞快:“病人初步判断是突发大面积脑出血,情况非常危险!需要立刻做CT确诊,然后进手术室!家属先去缴费,把押金交上!后续费用很大,要有心理准备!” 他递过来几张印满冰冷数字的缴费单。

  张海接过单子,只看了一眼最下面的合计金额,脸色瞬间煞白如金纸,身体晃了晃,差点没站稳。那是一个足以瞬间压垮普通工薪家庭的庞大数字!

  “钱……钱……” 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求助般地看向我手中的存折。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翻开那本深红色的存折,手指划过那些密密麻麻的记录。公公的“应急钱”——一个被他小心守护、从未真正动过的数字——五万八千块。这是他从那笔丰厚的退休金里,经年累月,硬生生抠出来、攒下的最后一道防线。此刻,这道防线,要用来抵挡死神的第一波冲击。

  “我去缴费。” 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麻木和决绝。

  缴费窗口前,我递上存折、身份证和那几张重逾千斤的缴费单。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操作着。当看到存折上那五万八千块的余额瞬间被划走一大半,只剩下一个可怜巴巴的零头时,一股尖锐的刺痛猛地攫住了心脏。公公省吃俭用、小心翼翼守护了一辈子的东西,在冰冷的机器面前,在生命的重压下,脆弱得不堪一击。

  手术室外的走廊,冰冷而漫长。惨白的灯光照着冰冷的塑料座椅,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绝望的味道。张海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颓然地坐在椅子上,双手深深插进头发里,肩膀塌陷。我靠墙站着,手里还捏着那本变得轻飘飘的存折,后背贴着冰冷的墙壁,汲取着一点微不足道的支撑。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生一脸疲惫地走出来。

  “医生!我爸怎么样?!” 张海猛地弹起来,冲过去,声音嘶哑。

  医生摘下口罩,表情凝重:“手术做完了,命暂时是保住了。出血量很大,位置也不好,压迫到了重要的神经功能区。” 他顿了顿,看着张海瞬间煞白的脸,语气沉重,“人目前还在深度昏迷,没有脱离危险期,需要进ICU观察。而且……就算能醒过来,后遗症……会很重。大面积脑出血造成的偏瘫、失语……甚至长期卧床的可能性,非常大。你们……要有长期照护的心理准备。”

  “轰”的一声!

  医生的话,像最后一记重锤,狠狠砸碎了张海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之光。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晃了一下,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没有倒下。偏瘫?失语?长期卧床?这些冰冷的字眼,每一个都意味着一个活生生的人被彻底摧毁,意味着一个家庭从此坠入无底深渊。他死死咬着嘴唇,一丝鲜红的血迹渗了出来,混合着无声滚落的泪水,砸在冰冷的地板上。

  我站在那里,医生的话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ICU……长期照护……那本轻飘飘的存折上剩下的零头,连一天ICU的费用都支撑不了!公公那点退休金,扣除每个月上交的伙食费和零花,剩下的……杯水车薪!而张海那四千块的工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走廊里死寂的绝望。一个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身风尘仆仆的寒气冲到了我们面前。

  是张洋。

  他头发凌乱,眼窝深陷,布满血丝,胡子拉碴,身上的工装沾满了灰土和干涸的泥点,整个人憔悴得像几天几夜没合眼,散发着浓重的汗味和绝望的气息。他看到手术室紧闭的大门,看到张海失魂落魄的样子,看到我手中那本刺眼的存折,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哥……嫂子……” 张洋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巨大的恐惧和无法言喻的愧疚。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张海身上,嘴唇哆嗦着,巨大的痛苦和自责几乎要将他撕裂,“爸……爸他……是不是因为我……因为那个电话……” 后面的话,他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着,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罪人。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巨大的痛苦和深不见底的愧疚如同实质般翻涌。

  张海慢慢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风尘仆仆、满身狼狈的弟弟。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愤怒,有心痛,有难以言喻的疲惫,还有一丝被命运彻底捉弄后的茫然。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想质问,想发泄,但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堵在喉咙里,只化作一声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叹息。那叹息里,是千钧的重压,是对父亲命运的无力,也是对这个家未来深渊的恐惧。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缓慢地、沉重地摇了摇头。那摇头的动作,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张洋看着哥哥的反应,看着那扇紧闭的、象征着生死未卜的手术室大门,又看看我手中那本薄薄的、几乎被抽空的存折,他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双膝重重地砸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那沉闷的撞击声,在死寂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和绝望。

  他把脸深深埋进粗糙的手掌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从指缝里漏出来,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撕心裂肺的痛苦。

  “……爸……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啊……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