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人之福(500)-《荷叶闲客中短篇小说选集四》

  齐人之福

  舅舅的灵堂设在富厚堂正厅,白幡低垂,香烟缭绕。我站在人群中,看着表弟彭毅披麻戴孝,跪在灵前。然而最让我瞠目的,是他身旁并排跪着的两个女人——朱文华和王花香。

  朱文华我是认得的,彭毅明媒正娶的妻子,此刻正低着头,默默垂泪。另一边是王花香,我只在几年前见过一面,那时她刚为彭毅生下女儿彭英。令我诧异的是,这两个女人竟并肩跪在一处,偶尔还会低声交流几句,仿佛再自然不过。

  家祭开始,执事高声念诵祭文。当读到“孝媳朱文华、王花香”时,人群中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我瞥见几位长辈皱起眉头,却又无可奈何地摇头。

  这诡异的平衡,还要从十一年前说起。

  那时彭毅的电脑耗材生意刚有起色,在县城开了两家门店。他和朱文华结婚八年,儿子彭俊已经上小学。夫妻俩一直想要个女儿,但计划生育的风声正紧,超生不仅要巨额罚款,还可能丢了生意。

  “姐,你说这事咋整?”那天彭毅来我家,愁容满面,“文华做梦都想要个闺女,可现在这政策...”

  我给他倒了杯茶:“那就死了这条心吧。俊俊不挺好?好好培养儿子才是正理。”

  彭毅抿着嘴,眼神闪烁。现在回想起来,他那时就已经有了盘算。

  半年后,突然传来彭毅和朱文华离婚的消息。我急忙赶去富厚堂,只见朱文华眼睛红肿,却看不出太多悲伤。

  “怎么回事?好好的离什么婚?”我拉着她的手问。

  朱文华勉强笑笑:“感情不和呗。”

  我自然不信。彭毅夫妇感情一向很好,怎么可能说离就离?更奇怪的是,离婚后朱文华还住在家里,彭毅也照常回家吃饭睡觉,仿佛那张离婚证只是张废纸。

  又过了三个月,彭毅带回来一个年轻姑娘,介绍说叫王花香,是店里新来的员工。王花香二十出头,长相清秀,说话带着乡音。彭毅让她住在二楼客房,说是方便工作。

  渐渐地,村里有了风言风语。有人说看见彭毅晚上进了王花香的房间,有人说王花香肚子好像大了。我忍不住又去找朱文华,她却只是淡淡地说:“花香是来帮忙的,别听外人瞎说。”

  第二年春天,王花香果然生了个女儿。彭毅欣喜若狂,取名彭英。更让我目瞪口呆的是,朱文华居然在医院忙前忙后地照顾,仿佛那是她自己生的孩子。

  满月酒那天,彭毅大摆筵席。朱文华抱着女婴接待客人,王花香反而躲在房里休息。宾客们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酒过三巡,彭毅把我拉到一边,终于说了实话:“姐,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我和文华是假离婚,和花香是假结婚,都是为了这个闺女。”

  我惊得说不出话:“你、你这是犯法的!”

  彭毅苦笑:“我知道。可是文华太想要个女儿了,花香家里穷,需要钱给她爹治病。各取所需吧。”

  “那现在孩子生了,你准备怎么办?”

  “花香答应把孩子给我们带,她继续回店里工作。等风声过了,我和文华就去复婚。”

  然而事情并没有按计划发展。王花香舍不得女儿,彭毅也似乎舍不得王花香。复婚的事一拖再拖,最后干脆没人提了。

  奇怪的是,朱文华和王花香相处得颇为融洽。她们一个主内,一个主外,共同照顾着彭毅和两个孩子。王花香叫朱文华“华姐”,朱文华叫王花香“香妹”,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她们是亲姐妹。

  富厚堂的老宅很大,朱文华住东厢,王花香住西厢,彭毅则两边跑。白天朱文华负责做饭洗衣,王花香去店里帮忙;晚上两人一起辅导孩子作业,有时还会一起看电视聊天。

  村里人从一开始的指指点点,到后来的见怪不怪。甚至有男人羡慕彭毅的“齐人之福”,但女人们大多嗤之以鼻:“还不是有两个钱烧的!”

  舅舅生前对此睁只眼闭只眼。老人家疼孙女,每次彭英回来,都抱着不肯撒手。倒是舅妈去世得早,没看到这荒唐局面。

  如今舅舅走了,这特殊的家庭关系也被摆上了台面。祭文上并列的两个名字,灵堂前并肩的两个女人,都在无声地宣告着这个既成事实。

  葬礼结束后,我留下来帮忙收拾。在厨房里,我忍不住问朱文华:“你就真不介意?”

  朱文华擦着碗筷,沉默良久:“一开始介意,夜里偷偷哭过好多回。可是看着英英那么可爱,花香又懂事,慢慢地也就想开了。”

  “怎么个想开法?”

  “花香不是来拆散这个家的,是来加入这个家的。”朱文华笑了笑,“她敬我,疼孩子,对彭毅也好。现在店里忙,要不是花香帮着,彭毅一个人也撑不下来。”

  这时王花香抱着换下的孝服进来,听见我们的话,接口道:“华姐才是这个家的主心骨,我就是帮忙的。等英英再大些,我就...”

  “你就什么?”朱文华打断她,“别说傻话,你就是英英的妈,这里就是你的家。”

  我看着她们自然的互动,突然明白了什么。在这个看似荒唐的关系里,有着外人难以理解的默契与平衡。

  晚上,彭毅来送我。月光下的富厚堂显得格外宁静,青砖黑瓦泛着银光。

  “姐,我知道你看不惯。”彭毅先开了口,“可是现在这样,大家都好。文华有了女儿,花香有了依靠,孩子们都有妈疼。”

  “可是法律上...”

  “法律是死的,人是活的。”彭毅叹口气,“我知道对不起她们任何一个,可是事已至此,我只能尽力对她们都好。”

  回到城里,我常常想起富厚堂里的那两个女人。她们共享一个丈夫,共处一个屋檐,却出乎意料地和谐。或许在现实的夹缝中,人们总能找到自洽的生存方式。

  去年春节,我去富厚堂拜年。朱文华和王花香正在厨房忙活,一个和面,一个调馅,配合默契。彭毅带着两个孩子贴春联,彭俊已经长得比爸爸还高,彭英扎着两个小辫,活泼可爱。

  吃饭时,彭英给两个妈妈都夹了菜,自然无比。朱文华和王花香相视一笑,仿佛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也许,所谓“齐人之福”,不在于拥有多少,而在于如何让拥有的彼此安宁。在富厚堂的老宅里,这三个大人用他们自己的方式,找到了某种诡异的平衡。

  而这平衡能持续多久,恐怕只有时间才能给出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