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姓权战争(六)(510)-《荷叶闲客中短篇小说选集四》

  冠姓权战争(六)

  日子像掺了沙子的米,硌得人难受,但终究还得往下咽。

  家里的气氛依旧紧绷,但不再是那种一触即发的爆炸状态,而是变成了一种沉闷的、无言的僵持。老李不再大吼大叫,但烟抽得更凶了,常常一个人坐在阳台,对着外面一坐就是半天,背影佝偻着。他不再提“下一个”孩子的事,仿佛那个夜晚燃起的偏执火焰,已被现实的冷水彻底浇灭。

  儿子变得更加小心翼翼,在家几乎踮着脚尖走路,说话轻声细语,努力扮演着调和剂,却往往让空气更加尴尬。他开始频繁地加班,不知道是真的忙,还是只是一种逃避。

  我依旧做饭,打扫,却像丢了魂。有时炒菜会忘了放盐,有时会把遥控器当成手机揣进口袋。楼下老太太们的闲聊,我远远听见姓氏、孩子这类字眼,便会心脏一缩,下意识绕道走。

  那个孩子,那个引发一切风暴中心的孩子,被接回来了。儿媳带着他回来的,脸上带着试探和谨慎。孩子胖了些,眼睛黑溜溜的,见人就笑,露出光秃秃的牙床。

  他冲我笑的时候,我心里那堵冰墙,裂开了一道细缝。很细微,但确实存在。我伸出手指,他软乎乎的小手立刻攥住了,力气不小。

  “叫奶奶。”儿媳小声教他。

  他发出一个含糊不清的音节。

  那一刻,某种坚硬的东西,在我胸腔里融化了一角。血缘真是奇怪的东西,它不讲道理,不管恩怨,就那么自然而然地牵动你。

  老李远远看着,哼了一声,转身又去了阳台。但我知道,他偷看了好几眼。

  日子就这么别别扭扭地过着。亲家那边似乎也刻意保持着距离,偶尔通电话,语气客气而疏远。那纸承诺的“下一个孩子”的字据,再也没有人提起,像一个心照不宣的禁忌,悬浮在两家之间。

  转眼到了清明节。

  往年,我们都是和李哲一起去给老祖宗上坟。今年,情况特殊。儿子提前一天就吞吞吐吐地来问:“妈,明天……扫墓,薇薇说带宝宝一起去,您看……”

  我正摘着菜,手停了一下。带他去?一个姓张的孩子,去磕李家的祖宗?

  我还没说话,阳台上的老李冷不丁开了口,声音隔着玻璃门,闷闷的:“去!为什么不去?!他身上流的是我李家的血!就得去认认坟头!”

  他的语气冲,带着一股赌气似的强硬。

  第二天,天气阴沉,飘着细密的雨丝。墓园里松柏森森,气氛肃穆。老李板着脸,走在最前面,手里提着香烛纸钱。儿子抱着孩子,儿媳跟在一旁,沉默寡言。

  找到祖坟,摆好祭品,点燃香烛。老李领着儿子,跪下磕头。他动作幅度很大,带着一种表演般的郑重。

  轮到小辈了。儿子犹豫了一下,抱着孩子,作势要让他也磕头。孩子还小,根本不懂,扭动着身子不配合。

  老李盯着,突然哑声说:“让他摸摸碑。”

  儿子愣了一下,依言抱着孩子,让他的小手触摸那冰凉刻字的石碑。

  “记住了,”老李的声音在雨丝里显得异常苍凉,“这是你老祖。以后年年都得来。”

  雨丝沾湿了石碑,也打湿了孩子的襁褓。儿媳默默撑开了伞,罩在孩子头顶。

  那一刻,没有人说话。只有风吹过松林的呜咽,和纸钱燃烧的噼啪声。

  我看着老李固执的侧脸,看着儿子脸上的窘迫,看着儿媳低垂的眼帘,还有那个懵懂触摸着冰冷石碑的孩子。

  心里那股拧了几个月的气,忽然间,就那么悄无声息地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

  我们争得头破血流,用彩礼、用合同、用争吵、用冷战,争一个姓氏,争一口气,争一个所谓的脸面和传承。

  可在这片埋葬着无数祖先的黄土坡上,在这绵延的细雨里,一个姓氏,真的就那么重要吗?重要到可以撕裂血脉亲情,让活着的的人痛苦不堪?

  那些列祖列宗,真的会在意坟前磕头的这个小人儿,究竟是姓李,还是姓张吗?

  他们或许,只希望他平安健康地长大。

  祭奠完,往回走的时候,雨渐渐停了。乌云散开些许,漏下几缕微光。

  儿子抱着孩子,小声教他:“叫太爷爷,太奶奶……”

  孩子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老李走在前头,脚步似乎没有来时那么沉重了。他忽然回头,看了一眼儿子怀里的孩子,很快又转了回去,什么都没说。

  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回到家晚上,我翻出那本红得刺眼的彩礼合同。摩挲着封皮,最终没有打开。而是找来一个空的饼干盒,把它塞了进去,盖好盖子,放到了衣柜最顶层。

  眼不见,心不烦。

  也许,永远不会有那份“下一个孩子”的字据了。

  也许,这个姓张的孩子,就是我们唯一的孙子。

  日子还得过。

  至少,他还会冲我笑,还会含糊地叫我奶奶。

  至少,清明节,他还会去摸一摸李家的碑。

  或许,这就够了吧。

  窗外的天彻底放晴了,月光洒进来,清清冷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