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去衡阳(十)(559)-《荷叶闲客中短篇小说选集四》

  雁去衡阳(十)

  抵押贷款最终还是批下来了,数额却比预想的少了一大截,像一盆冷水,浇得王建国心头冰凉。中介费、杂七杂八的证明手续费又剥去一层。攥着那叠不算厚实的钞票,王建国的手一直在抖。这不是钱,是他和李桂兰砸锅卖铁、押上棺材本才换来的、通往女儿和外孙的唯一路费,单薄得可怜。

  北京的公益律师又来了两次电话,语气依旧克制,但意思明确:他们可以尝试通过纽约合作的法律志愿者联系王瑶,进行一次“法律咨询”,但这需要费用,需要时间,且结果未知。每一句话都透着程序化的疏离,仿佛在谈论一件与血肉无关的案卷。

  希望像悬在蛛丝上的重物,晃晃悠悠,不知何时会断。

  李桂兰彻底垮了。连日的焦灼和那次签证被拒的打击,抽干了她最后一点精神气。她开始持续低烧,咳嗽得整夜无法安睡,人迅速消瘦下去,眼窝深陷,时常说着胡话,一会儿叫着“瑶瑶快跑”,一会儿又喃喃“艾瑞克,别怕”。

  王建国不敢再拖。他红着眼睛,翻出最厚的棉袄给妻子裹上,搀着她,第一次打了车,直奔市里最好的医院。

  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呛人。急诊室里人满为患,嘈杂声嗡嗡作响。李桂兰被安置在走廊的移动病床上,蜷缩着,像一片干枯的叶子。王建国佝偻着背,攥着那点可怜的现金,在各种窗口和科室间笨拙地奔跑、排队、缴费。

  检查,抽血,CT……一系列流程下来,李桂兰已经昏昏沉沉。最终,一个面色疲惫的年轻医生拿着CT片子,找到蹲在走廊角落的王建国。

  “肺炎,挺重的。伴有心衰迹象。得立刻住院。”

  医生的话言简意赅,像判决书。

  王建国脑子里“嗡”一声,张了张嘴,干涩的喉咙里挤不出声音。他颤抖着,把手里那叠钱递过去。

  医生看了看那叠钱,又看看老人身上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和那双因修鞋而变形粗糙的手,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他叹了口气:“先办手续吧,押金可能不太够,后续治疗费用……你们家属要有准备。”

  李桂兰被推进了呼吸内科病房。三人间,靠窗的位置。氧气瓶咕噜咕噜地响着,透明的细管插进她的鼻孔。她昏睡着,脸色灰败,呼吸微弱而急促。

  王建国守在床边,一夜未合眼。他看着妻子那张被病痛和愁苦刻满皱纹的脸,看着输液瓶里一滴一滴落下的药水,看着窗外天色由黑转灰再泛白。

  钱。医院催缴单很快就送来了。数字刺眼。

  女儿。外孙。那封铅笔信还揣在他贴身的口袋里,像一块烧红的炭。

  妻子。肺炎。心衰。奄奄一息地躺在这里。

  去美国?成了一个遥远而讽刺的梦。他们连医院这道门,都快迈不出去了。

  第二天中午,李桂兰短暂地清醒了一会儿。她混浊的眼睛茫然地转了转,看清了坐在床边的王建国,又看了看四周的环境,似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的嘴唇动了动,声音细若游丝。

  “……不成了……是吧……”

  王建国赶紧俯下身,握住她枯瘦的手,喉咙哽得生疼:“别瞎想……医生说能治好……好好吃药……”

  李桂兰极轻微地摇了摇头,眼角渗出混浊的泪:“……别管我了……钱……留着……想法子……找瑶瑶……找孩子……”

  “胡说!”王建国低吼出声,眼睛赤红,“治不好病,什么都别想!”

  李桂兰不再说话,只是疲惫地闭上眼,泪水顺着深刻的皱纹滑落,浸湿了枕套。

  下午,王建国趁着李桂兰睡着,偷偷去找了主治医生。他佝偻着腰,近乎卑微地询问最省钱的治疗方案,询问能不能先用药,钱他慢慢去凑。

  医生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那双因为长期劳作而无法伸直的手指,沉默了片刻,最终只是说:“我们先尽力控制感染,减轻心脏负荷。费用……我再跟科室申请一下,看看能不能减免部分。但药……很多都是必需的。”

  王建国千恩万谢地退出来,背影蹒跚。

  回到病房,同房的病人和家属投来或同情或漠然的目光。他坐到床边的矮凳上,看着妻子沉睡的脸,又低头看着自己磨破了边、沾着鞋油污渍的旧布鞋。

  他从口袋里,慢慢掏出那本抄着地址的旧笔记本,和那张被摩挲得边缘发毛的铅笔信。

  “爷爷,奶奶:信收到了。我藏在数学书里……”

  “妈妈不好。爸爸经常发脾气,摔东西。妈妈胳膊上有伤,青的……”

  “爷爷,奶奶,你们能来看我们吗?爸爸出差的时候,就可以。求求你们。”

  稚嫩的笔画,一笔一划,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

  他又想起那封冰冷的打印信。“连本带利”。“请勿打扰”。

  巨大的无助感像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前路四面是高墙,身后是正在坍塌的依靠。他被夹在中间,进退无路,连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绝望。

  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极轻地抚过信纸上“艾瑞克”那三个字。

  然后,他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天空是那种病态的灰白色,看不到一丝蔚蓝。

  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着,像一尊彻底被风霜蚀刻殆尽的石雕。只有偶尔划过脸颊的、滚烫的泪水,证明着那具枯槁的身躯里,还有一点活物的悲恸在挣扎。

  病房里,只有氧气瓶单调的咕噜声,和李桂兰艰难而微弱的呼吸声。

  那叠单薄的、抵押房子换来的钞票,还揣在他怀里,此刻却重得像是压垮了他全部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