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暮训(上)-《魔非魔仙非仙》

  夕阳熔金,将大松镇演武场厚重的青石板染成一片暗沉的赤铜。

  白昼的酷热余威未散,空气粘稠、沉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人的土腥味。与晨练时薄雾弥漫、朝气蓬勃的景象截然不同,此刻的演武场更像一座巨大的熔炉,散发着被煅烧后的疲惫与无形的压力。

  孩子们稀稀拉拉地重新聚集,拖着晨练后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一张张小脸晒得通红,眼神里残留着未褪尽的恐惧——那猩红草汁的阴影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还有晨练“悬石挺腰”时腰腹欲裂的剧痛记忆。

  罗修尘混在北区的幼童堆里,小小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他感觉全身的骨头缝都在叫嚣着酸疼,每一次迈步,腰腹深处那被撕裂过的肌肉都在剧烈抗议。他努力挺直腰背,青黑色的头发被汗水打湿,紧贴在额角,但那双乌溜溜的眼睛深处,却依旧跳跃着不肯熄灭、却也难掩疲惫的火苗。

  朱力峰的身影在暮色中如同铁铸的塔。他仅着粗布短裤,虬结的肌肉上布满伤痕,在夕阳下泛着古铜色的冷硬光泽。

  他没有说话,只是抱着双臂,冰冷的目光扫过场中每一个瑟缩的身影,那无声的压迫感比任何咆哮都更让人窒息。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孩子们粗重而压抑的喘息,以及弥漫在空气中的、汗水蒸腾后的淡淡咸腥。

  “废物点心们,骨头缝里的酸水还没流干?”朱力峰的声音终于响起,不高,却像冰冷的铁砂摩擦着每个人的耳膜,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看看你们这副怂样!站都站不直,眼珠子都他娘的不会转了?就这?也配做梦摸武徒的门槛?也配想着将来在战场上保住你们爹娘给的那条贱命?”

  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刀子,狠狠刮过北区那些摇摇欲坠的小身影,“特别是你们这群奶腥味还没散干净的!当这里是哄孩子的草甸子?趁早滚回你们娘的裤裆底下去!演武场,是炼钢的炉子!只收能经得起锤打的铁胚!不收一捏就碎的烂泥!”

  这比晨练更赤裸、更恶毒的羞辱,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孩子们的心上。罗修尘的小脸瞬间涨得通红,不是因为羞耻,而是因为一股倔强的怒火混合着白天的疲惫猛地从心底窜起。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淡淡的铁锈味,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已经酸痛不堪的腰背挺得更直了些,仿佛在用这微不足道的反抗回应那刺耳的辱骂。

  “都给老子竖着耳朵听真了!”朱力峰猛地一指演武场一侧用白灰划出的长长跑道,“暮训第一道开胃菜:负重折返跑!背篓在那边,按你们的‘斤两’自个儿去领!北队,背五斤!中队,背十五斤!南队——”他故意拉长了声调,目光如鹰隼般盯住南区那些强撑着站立的少年,“背三十斤!给老子跑起来!跑不完老子划下的圈数,今晚这演武场的青石板就是你们的炕!蚊子就是你们的伴儿!明天的量,翻倍伺候!”

  “哗——”场中一片压抑的骚动。三十斤!对许多南区少年来说,这几乎是在挑战他们此刻身体的极限!北区的孩子们看着那堆放着藤条背篓的地方,小脸上也写满了惊恐。

  五斤,在平时或许不算什么,但对于这些最大不过八岁、身体已在晨练中透支到极限的幼童而言,此刻背起它,无异于扛起一座沉重的小山。

  罗修尘跟着北区的孩子们踉踉跄跄地跑过去。藤条背篓里装满了打磨光滑的河卵石,沉甸甸地压在他稚嫩而早已酸痛的肩膀上。五斤的重量落下的瞬间,他小小的身体猛地往下一沉,脚下一个趔趄,全靠一股狠劲才勉强稳住。他学着旁边稍大孩子的样子,将粗糙的背带死死勒进皮肉里,火辣辣的摩擦感立刻传来。

  “跑!”朱力峰一声炸雷般的咆哮,如同点燃了引信!

  孩子们如同被驱赶的牲口,背着沉重的负担,在教官们凶狠目光的鞭策下,跌跌撞撞地冲上了跑道。

  沉重的脚步声、如同破风箱般的粗重喘息声、背篓里石子相互摩擦的哗啦声瞬间交织成一片绝望的乐章。

  “腰!腰是你们的命根子!都给老子挺直了!别他娘的跑起来像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力从地起,从腰发!核心给老子绷成铁板一块!软塌塌的,等着战场上被人当靶子捅成筛子吗?!”朱力峰的吼声如同附骨之蛆,在跑道上空盘旋。他大步流星地跟在队伍外侧,目光如炬,专门搜寻着那些姿势变形、腰背塌陷的“软蛋”。

  “废物!你爹娘勒紧裤腰带省下口粮,就养出你这副风吹就倒的德性?对得起他们在泥土里刨食、在狼嘴里夺命流的血汗吗?”他指着一个脸色惨白、跑得踉踉跄跄、几乎要摔倒的幼童,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跑不动?行啊!现在就给老子滚蛋!爬回你们村,抱着你娘的腿哭去!告诉她,你连你们村口那只看门的老狗都不如!狗还知道护主吠两声,你呢?屁都放不出一个的怂包!”

  那孩子被骂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却死死憋住,拼命调整着散乱的呼吸和步伐,像喝醉了酒一样继续往前挪。

  罗修尘感觉肩上的背篓越来越沉,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扎进皮肉,直透骨髓。每一次抬腿,都剧烈牵扯着腰腹深处那早已撕裂般的旧伤,晨练的痛苦记忆被无限放大、重现。

  汗水像决堤的小河,从额头、鬓角疯狂涌出,流进刺痛的眼睛,让视线一片模糊。肺部如同塞满了燃烧的炭火,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烈的血腥味,灼烧着脆弱的喉咙。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却感觉吸入的空气稀薄得无法满足这具濒临崩溃的小小身体。两条腿沉重得如同两根石柱,每一次抬起都耗尽仅存的意志。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舞,耳边是持续不断的尖锐耳鸣,脚下的青石板仿佛都在晃动、扭曲。

  “撑住…为了小羽…为了爹娘…”这个念头,如同狂风暴雨中唯一不灭的灯塔,死死锚定在他混乱的意识里。

  弟弟瘦小身影渴盼的眼神,爹娘担忧中深藏的期望,还有朱力峰碎石裂碑时那非人力量的震撼画面,交替闪现,给予他最后的精神支撑。他疯狂回忆着教官的每一句话,用尽灵魂的力量去挤压、收紧那疼痛欲裂、仿佛随时会断掉的腰腹核心,试图让灌铅般的双腿踏出哪怕稍微稳定一点的步伐。

  尽管姿势依旧笨拙扭曲,尽管速度慢得如同垂死挣扎,但他那小小的、早已不堪重负的腰背,在北区这一群东倒西歪的幼童中,竟顽强地维持着一丝异乎寻常的稳定轮廓。

  “啧…”场边的华子教官再次锁定了那个青黑色头发的小身影,“又是黑石村那小子…罗修尘?这腰…真是见了鬼了!背着五斤石头,跑成这副鬼样子了,腰腹那块居然还能下意识地绷着股劲没彻底散掉?这底子…邪门!”

  朱力峰冷厉如冰的目光也扫射过来,在罗修尘那倔强挺直的腰背线条和那张因极度痛苦与缺氧而憋得紫红、却依旧写满不屈的小脸上,多停留了一瞬。

  他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没有言语,但那审视的目光,却像探针般扎得更深,仿佛要将这小小的身躯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三圈!对北区的孩子们来说,这短短的几百米跑道,此刻漫长得如同通往地狱的阶梯。一个接一个的孩子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在绝望的呻吟中瘫倒在跑道旁,背篓滚落,石子散乱,只剩下胸膛如同破鼓般剧烈起伏,眼神空洞地望着被暮色浸染的天空。

  罗修尘是最后几个还在凭借本能和那点星火般的执念向前挪动的之一。他的意识早已模糊不清,身体完全依靠着烙印在骨髓深处的“向前”指令在驱动。

  终于,他如同醉酒般踉跄着、几乎是扑爬着冲过了那道代表暂时解脱的白线,重重地、毫无缓冲地砸在滚烫的青石板上。背篓侧翻在地,他像一条离水濒死的鱼,贪婪而痛苦地大口吞咽着灼热的空气,眼前是无边的黑暗,全身的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哀嚎。

  那沉甸甸的、嵌入体内的感觉似乎也随之沉入了更深的疲惫之渊,此刻的他,连思考的力气都已榨干。

  “废物!一群没卵用的废物!”朱力峰的咆哮声如同惊雷,再次炸响,这一次的矛头直指那些瘫倒的南区少年。“三十斤就他娘的趴窝了?你们吃的饭都喂进狗肚子里了?这点分量都扛不住,将来拿什么扛你们村子的旗?拿什么扛起在战场受伤的同袍?给老子爬起来!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证明你们这身贱骨头还能榨出二两油!滚起来!继续!就是爬,也给老子爬到终点!谁他娘的敢躺着装死,明天!老子让你们亲身体会什么叫‘猩红草汁洗屁股’!烧不死你们这群软脚虾!”

  在教官们凶神恶煞的驱赶和恶毒至极的咒骂下,瘫倒的孩子们如同被鞭子抽打的陀螺,不得不挣扎着、翻滚着爬起,拖着残破不堪的躯体,一步一挪地向终点蠕动。每一步都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呻吟和彻底崩溃的眼神。

  演武场上,弥漫着浓重的汗臭、飞扬的尘土,以及一种精神与肉体被双重彻底压榨后的死亡气息。

  短暂的、如同施舍般的喘息时间(仅够灌几口凉水)后,朱力峰那如同地狱丧钟般的声音,再次无情地敲碎了孩子们最后一丝侥幸:“缓过气来了?废物们!别他娘的做梦了!第二道大菜:石碾推坡!都给老子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