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地脉微澜-《姜石年外传》

  赤谷村的夜晚,失去了往日的宁谧。

  自那日晨曦中经历过那丝直透灵魂的寒意后,赤岳总觉得周遭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薄纱。风声、虫鸣、甚至是族人熟睡的鼾声,都仿佛隔了一段距离,变得不那么真切。空气中似乎总萦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如同铁锈混合着陈年冻土的冰冷气息,唯有当他刻意凝神去捕捉时,它又悄然消散,仿佛只是鼻腔的错觉。

  地窖幽深,入口被繁茂的藤蔓半掩着,平日里除了稷伯定期下来清扫、检查,少有人至。此刻,油灯昏黄跳跃的光晕,将稷伯和赤岳的身影投在斑驳土壁上,放大了数倍,随着火焰的摇曳而晃动,宛如沉默的巨灵守护着尘封的秘密。

  地窖内弥漫着泥土、干燥草药和陈旧兽皮混合的气味。几排粗糙的木架上,整齐地码放着村里历年积存的种子、药材和一些重要的祭祀礼器。最深处,一个以整块青石雕琢而成的匣子,被小心翼翼地放置在石台上,表面刻满了早已失传的、属于烈山部族的古老符纹。

  稷伯神情肃穆,以清水净手后,才用一把造型古朴的铜钥匙,打开了石匣上的锁。匣内铺着柔软的丝绸,上面静静躺着三卷颜色暗沉、边缘有些磨损的兽皮图卷。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散发着一种跨越漫长岁月的沉重感。

  “孩子,”稷伯的声音在地窖中显得格外低沉,“这些,是我族世代守护,由巫祝口传心授,辅以图卷记载的《山诲秘录》。其中不仅关乎地脉走向、灵药分布、祭祀仪轨,更有……关于世界根源,以及大恐怖的一些零星记载。”

  他小心翼翼地取出最厚的一卷,在石台上缓缓铺开。兽皮质地坚韧,却因年代久远而变得脆硬,展开时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图卷上,并非精细的地形图,而是用某种暗红色的矿物颜料,绘制着大量扭曲盘绕的线条、难以辨识的古老符号,以及一些充满象征意味的简笔图桉——巨树撑天、大蛇衔尾、巨人托举大地、以及一个不断向下盘旋、最终消失在画面底部的巨大漩涡。

  赤岳屏住呼吸,目光被那深邃的漩涡图案牢牢吸引。那旋涡画得极为抽象,内部没有任何细节,只有一片纯粹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黑暗,周围点缀着几颗似乎正在被纳入其中的、微小的星辰。

  “这……就是‘归墟’?”赤岳指着那个旋涡,声音不由自主地压低了。

  稷伯凝重地点点头,枯瘦的手指沿着漩涡的边缘缓缓移动:“《秘录》有云:‘百川归海,四海汇墟。墟者,众水之所聚,亦众念之所终,万物之所废。’它并非通常意义上的地域,更像是……天地的一个‘缺口’,一个不断吞噬、消解、最终令一切回归‘无’的终结之地。是至阴至浊之归宿,与清阳上升的九天相对。”

  他翻动着图卷,指向另一处,那里绘制着如同人体经络般遍布大地的脉络网络,其中几条主要的脉络,其源头或流向,都隐隐指向那个代表归墟的旋涡。“地脉,乃大地生机流转之通道,源自天地初开之灵根,滋养万物。然阳极阴生,生机之极处,亦暗藏死寂之引。归墟之力,至阴至寒,其气息若能上涌,便可侵蚀地脉,使之活性衰减,乃至……逆转其性,由生转死。”

  赤岳想起近日来感应到的那一丝丝地脉中传来的冰冷震颤,不由得打了个寒噤。“稷伯,您的意思是,我们感受到的异常,是归墟的力量在影响地脉?”

  “十有八九。”稷伯叹了口气,皱纹深刻的脸在油灯下显得愈发苍老,“上古记载,归墟自有其恒常之律,吞噬与沉寂本是平衡的一环。但若其力量异常活跃,甚至开始主动侵蚀地脉生机……那便是大劫将起的征兆。《秘录》残卷中曾隐晦提及,若归墟失序,则‘九幽风起,幽冥路现,阴阳逆乱,记忆成尘’……”

  “九幽风起……”赤岳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起,直冲天灵盖。这不正与稷伯和他感受到的那丝诡异寒风对应上了吗?

  就在这时,赤岳忽然感到脚下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震动。并非地动山摇的那种,更像是有什么极其沉重的东西,在极深的地底缓缓翻了个身,带动了岩层的共鸣。与此同时,他脑海中“嗡”的一声,一幅短暂而清晰的画面闪过——

  那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死寂的黑暗之水,水面平滑如镜,却倒映不出任何星光。而在那黑暗的水底深处,似乎有无数苍白的、扭曲的手臂正在无声地舞动,向上伸探,仿佛想要抓住什么,却又被无形的力量束缚在永恒的沉寂之中。一股足以冻结灵魂的哀伤与绝望感,伴随着画面汹涌而来。

  “啊!”赤岳低呼一声,猛地向后踉跄一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

  “小岳?!”稷伯连忙扶住他,“你怎么了?”

  “水……黑色的水……好多手……”赤岳喘着粗气,心脏狂跳,那种冰冷的绝望感依旧残留在心间,久久不散。“我‘看’到了,在地脉感应的深处……是归墟吗?”

  稷伯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他紧紧抓住赤岳的手臂:“灵视?你竟能通过地脉连接到如此深层的意象?!这绝非吉兆!说明归墟的侵蚀,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严重,它的‘低语’,它的‘景象’,已经开始能沿着地脉,渗透到具备感应天赋者的心神之中了!”

  他不再犹豫,迅速卷起兽皮图卷,重新锁回石匣。“此事非同小可,已非我赤谷一村之力所能窥探。必须设法将警示传递出去!”

  “传递给谁?”赤岳稳住心神,问道。

  “昆仑!”稷伯斩钉截铁,“西王母乃女仙之首,执掌昆仑,监察三界。唯有她,或许有能力洞察根源,并联合诸神应对此劫。此外,那些同样传承古老、守护着重要地脉节点的部族或隐修,也需互通声气。”

  然而,如何将消息传递至遥不可及的昆仑仙境?对于赤谷这样偏远的村落而言,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难题。派遣信使?且不说路途遥远、凶险莫测,寻常凡人能否找到仙境入口都是未知数。

  稷伯沉吟片刻,目光落在了地窖角落一个不起眼的陶罐上。他走过去,从中取出一把色泽暗红、蕴含着微弱灵气的赤菽。“这是受地皇遗泽、经瑶姬娘娘意志温养过的灵种,与我族地脉气息相连。或许……可以尝试最古老的方法——‘地脉传讯’。”

  所谓地脉传讯,并非传递具体的文字信息,而是通过特定的仪式和媒介,将一股蕴含着特定“意念”(如警示、祈求)的灵息,注入地脉主干,借助地脉网络的自然流转,期望能被那些与地脉联系紧密、或居于灵山福地的强大存在所感知。此法渺茫,成功率极低,且对施术者消耗巨大,但在别无他法之时,也算是一线希望。

  “今夜子时,天地交泰,阴气最盛而阳气初生,是地脉灵流相对活跃之时。”稷伯下定决心,“我们便在赤菽图腾下,行传讯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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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夜将至,月隐星稀。

  赤谷村万籁俱寂,唯有村口那株巨大的赤菽图腾,在夜风中舒展着枝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稷伯和赤岳已在此设下简单的祭坛:以清水画地为界,中央摆放着那捧暗红色的赤菽灵种。

  稷伯换上了只有在最重大祭祀时才穿的、绣有烈山部族火焰纹饰的麻布礼袍,手持木杖,神情庄重。赤岳则肃立一旁,手中捧着一个盛满清泉的陶碗。

  时辰一到,稷伯开始踏着古老的步伐,围绕着祭坛缓缓行走,口中吟唱起比晨祭时更加古老、更加艰涩的音节。那并非任何一种已知的语言,更像是模拟地脉流动、山峦呼吸的自然之音。随着他的吟唱,赤岳感到脚下的土地似乎开始微微发热,一股微弱但确实存在的暖流,开始以赤菽图腾为中心,缓缓汇聚。

  他手中的陶碗,水面开始泛起极其细微的涟漪。

  稷伯的木杖顿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指向那捧赤菽灵种,吟唱的声调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竭尽全力的祈请与引导。赤岳福至心灵,连忙将陶碗中的清泉,小心翼翼地浇淋在灵种之上。

  泉水触及灵种的瞬间,异变陡生!

  那捧暗红色的赤菽,并未被水浸湿,反而骤然亮起了温润的、如同朝霞般的红色光芒!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生机与坚韧之意。紧接着,这股红光如同活物一般,顺着地脉传来的暖流,无声无息地沉入地下,消失不见。

  成功了?赤岳心中刚升起一丝希望。

  然而,就在那红光彻底没入地底的刹那,一股截然不同的、冰冷刺骨的寒意,勐地从地底深处反冲而出!

  “噗——”稷伯如遭重击,脸色瞬间灰败,一口鲜血喷溅在祭坛之上,身体摇摇欲坠。

  “稷伯!”赤岳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扶住老人。

  与此同时,那株巨大的赤菽图腾,其上的红色豆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了光泽,变得黯澹无光,几片枯黄的叶子簌簌落下。方才还感受到的地脉暖流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都要冰冷的死寂之感,如同潮水般从地底涌上。

  不仅仅是在赤谷。

  在同一时刻,神州大地上,其他几处传承古老、同样守护着地脉节点或与幽冥有着特殊联系的地方——如终南山深处的某处洞府、云梦大泽边缘的巫祭之所、蜀地依傍着“黄泉之眼”的古老村落——那些修为高深或有特殊天赋的守护者,无论是人是巫还是隐修的精灵,都或多或少、或清晰或模湖地,感受到了一阵源自大地深处的、令人心季的“恶寒”。

  地脉,这条承载着天地生机的庞大网络,其深处传来的“微澜”,已不再是微不足道的涟漪。它开始变得更具侵略性,更加冰冷,仿佛有一只沉睡万古的巨兽,在深渊之底,缓缓睁开了它漠然的眼睛。

  传讯的红光或许已送出,但归墟的回击,也以此等方式,向所有试图窥探、试图警示的存在,发出了冰冷而直接的警告。

  赤岳扶着气息萎靡的稷伯,望向漆黑如墨、仿佛能吞噬一切声音与光线的地底,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沉重。新纪元的第一个真正考验,以这样一种无声而残酷的方式,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