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断梳记之二品香-《好梦需留不需送》

  窗明麝月开宫镜 室霭檀云品御香

  ——《红楼梦》第二十三回之《夏夜即景》诗

  宝二爷是我这辈子见到的最俊的男人,曹雪芹这样描写他的外貌:面如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如刀裁,眉如墨画,鼻若悬胆,睛若秋波。一个男人竟然美到这种地步,不知道是不是老天造错了人。宋妈是个话痨,经常背地里跟我嚼咕:那宝玉不过是外相好,里头糊涂,中看不中吃,自己烫了手,还问别人疼不疼。时常没人在眼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跟燕子说话,看见鱼跟鱼说话,看见了星星月亮,更是长吁短叹,一点儿刚性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

  我是和宋妈的女儿坠儿,林之孝家的女儿小红一块儿进的怡红院。刚一进去,我的名字就由袭人姐姐改成了云儿。不过改名改不了命,草在地上任人踩,云在天上任风吹,都是随波逐流的贱命。

  坠儿很务实,本本分分,不争不抢,她说她这种掉人堆找不出来的德性,将来也就是配个小厮,再生个家生子儿的命。坠儿还常把她妈的话挂在嘴边:别看宝玉长得好,男人长得好是为了祸害女人;而女人长得好,却要被男人祸害。所以长得不好,反倒是女人的造化。像她跟我,就都有这个造化。

  跟坠儿比,小红就有些不那么认命了。这也难怪,她长得比我跟坠儿都好,跟晴雯姐姐,袭人姐姐,鸳鸯姐姐是一个档次的,她爹又是荣国府的大管家,将来一里一里的往上升,也都不在话下。像我长得貌不如人,粗粗笨笨,决不会傻到硬去惹那些是非,宝二爷身边的那一干人等,都是些伶牙俐齿的,没一个省油,尤其是晴雯那个东西,更是一块爆炭,沾了火就要着的。

  正因为这样,我在宝二爷房里呆了快一年多,仍然是个粗使丫头,干些上不得台面的活计,那些大的丫头没有瞧得上我的,好在看我安分守己的分上,她们也没有如何为难我。

  在所有的大丫头中,我最恨的是晴雯,最羡慕的是碧痕。碧痕姐姐手巧心灵,擅长梳头结辨,而且会的样式极多。有一回我就看见,她给宝二爷梳了种新奇的发式:头上周围二转的短发,总结成小辫,红系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看上去华美异常。宝二爷第一次去见林姑娘,就是这样的发式。

  碧痕姐姐为宝二爷梳头用的梳子,在我看来也是宝贵的不得了。那把梳子是用檀香木做的,上面雕龙攀云,龙做翱飞之态,云为矫逸之姿,轻薄玲珑,做工精美。碧痕指做兰花,只用拇指和中指捏着龙嘴,顺势从宝二爷的头顶向下梳理,手如玉,梳如花,宛如折红弄玉,口中还唱的好喏:一梳福,二梳寿,三梳富贵,四梳功名,五梳齐家,六梳治国,七梳万事顺意,八梳无难无灾。

  每次梳完,宝二爷都会回过头来,在碧痕怀里一顿乱蹭,弄得刚梳好的发式又给蹭乱了,只好重新梳过。好在碧痕姐姐极耐心,梳多少回都不嫌烦。倒是晴雯姐姐有时看不过去,冷嘲热讽的说:前儿当着林姑娘的面,还说要剪了头发当和尚去,你这模样若是叫她瞧见,岂不是叫她笑话,既然早晚是要剪去的赘物,何苦这会子又宝贝万分呢?

  等我到了十二三岁,有时候一个人在园子里逛,就会想起碧痕给宝二爷梳头的样子,一边想,手里就好像握着那把梳子,真个为宝二爷梳起头来,一边梳,口中一边学碧痕姐姐唱喏:一梳福,二梳寿,三梳富贵,四梳功名,五梳齐家……有一回我这样被晴雯逮个正着,她过来就给了我一巴掌,打得那叫一个脆生。我捂着脸,吓得哭都不敢哭。

  “你这吃屎都不知道香臭的东西,你也撒泡尿去照照你那德性,三白眼,孤寡脸,孤拐高的像土包,十殿阎罗都能叫你克死,凭你也想做香软活计,也不看看上辈子烧没烧那根高香!”晴雯骂的甚是恶毒,我实在听不过去了,竟然大着胆子回了一句:你等着,人贱必天收!

  “你说什么!”晴雯扬手还要打,却见二太太房里的玉钏儿过来问:“你们这边在做什么,太太在桥那边都瞧见了,叫我过来问问!”我心里一惊,倘若晴雯说了刚才的事,我怕是在劫难逃,前些日子,玉钏儿的姐姐金钏儿只不过跟宝二爷说了几句玩话,就被二太太赶出荣国府,结果跳了井。不想晴雯竟然赔笑道:“云儿这蹄子刚刚跟我玩,使坏绊了我一跤,不过教训她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玉钏儿听了便回去禀给了二太太听,不想这事儿多日后竟成了晴雯的一桩罪名。

  玉钏儿走后,我忙给晴雯跪下,连说:多谢姐姐超生!晴雯道:“多日来我看你倒好,不想也是个一昧心思爬高枝儿的,你说的倒对,人贱必天收,既然知道,就别犯贱才是,不然天都不容你!这园子更不容你!”

  当晚回到房中,却见宋妈气的五雷嚎风,正在那儿指着坠儿打骂。坠儿头发散乱,哭的满眼通红,脑门上紫红一片,甚为狼狈。我问宋妈怎么回事,宋妈说坠儿白日里跟碧痕,秋纹一干人玩猜枚,输了后被按着强弹了十几个暴栗,最后大家还不尽兴,竟然揪着坠儿头发往墙上撞,一下子撞狠了,便成了这幅熊样。

  “要不是因为你熊,那帮蹄子也敢这么欺负你?我是造了什么孽了,生了你这么个人欺鬼嫌的东西,还能指望你什么?早就跟你们姐俩说过,在这个园子里头,没一手过河拆桥,借刀杀人的本事,就别想混得下去,你知道拿笑脸去贴人家,人家却连屁股都不愿意沾你,只知道说你贱罢了!”宋妈边说边哭道。

  宋妈去后,我取过梳子,过去为坠儿梳理起凌乱的头发来,脑中那些纷繁的杂念一闪而过,我摇摇头,跟坠儿说:“坠儿,以后,让姐姐天天给你梳头,可好?”

  “那不是难为姐姐了?”坠儿是个实心眼,不明白我其实另有心思。

  “什么难为?在这个园子里头,难为的是人,不难为的是鬼。你娘说的对,此后,可不能再那么傻呆呆的,任人家欺负你,那几个蹄子都是些欺软怕硬的主儿,咱们虽不去搓弄别人,可是也不能让别人搓弄!”

  入夜,我哄着坠儿睡去,自己却在床榻上辗转难眠,晴雯那蹄子今天虽放过了我,却也绝了我的路,所以我反而在心里更恨了她一层。但晴雯在这个园子里得罪的人极多,恨她的绝不止我一个,所以要想看她的笑话,我只需耐心等下去便是。

  不久,小红因为得了琏二奶奶的欢心,从怡红院搬了出去,成了琏二奶奶的丫头。作为好姐妹,我当然为她感到欢喜,去琏二奶奶那里总比在怡红院的空子多些,想要攀高枝,也不愁没有机会,只要上面讨好琏二奶奶,下边笼络平姑娘,中间再对琏二爷使些点子……身为一个丫头,尤其是没什么过人本事的,要是没有这个能耐,这辈子到老弄不好就只能像宋妈一样,给奴才当奴才,也就是二等奴才。

  小红走了,剩下我跟坠儿在怡红院里,自然更加受到大家的冷眼和排挤。尤其是碧痕秋纹几个,小红在怡红院的时候,就已经跟她们交恶。有一次,小红不过给宝二爷倒了一杯茶,就被碧痕骂做是:没脸面的下流东西,你也照照镜子,配端茶递水不配。小红走的时候,再三叮嘱我,那几个大丫头都不是好惹的,凡事能忍则忍,千万不能跟她们硬碰硬。至于袭人,表面上温柔和顺,内里也是个有心计的,将来全园子的人兴许只有她能踩住晴雯那蹄子,所以要想好好存活下去,唯一的办法就是笼络住她。

  我问怎么笼络,小红说:袭人姐姐最恨谁,你把谁交给她就是了。我问是谁,小红说不可说,让我自己去想。其实不用想我也知道,那个人就是晴雯无疑。

  于是,宝二爷挨打之后,曾经差晴雯去给林姑娘送了两块帕子,林姑娘还在帕子上写了下《题帕三绝》。就这件送帕子的事儿,我在一次最适当的机会,透露给了袭人姐姐知道。

  “我说二爷怎么好好的,差我去宝姑娘那里借书,原来是这么一个主意。亏我把这颗心都扒给二爷身上了,二爷竟然对我藏了这么大的心思……”袭人姐姐一时悲从中来,竟然泪如雨下。

  “姐姐别难过,二爷也不是有心的,依我看,二爷正是担心姐姐多心,才出了这么个主意。姐姐心地善良,为人宽厚,比那些没个眉眼高低的蹄子不知强了多少倍,那些蹄子算什么,姐姐您才是这怡红院里有头有脸的……”说真的,讲这些曲意逢迎的话我都觉得脸红,但我一定要讲,必须要讲,因为我虽然只是一个丫头,却也有着一个少女本真的梦想。

  我攒下了几个月的月钱,买了一把檀香梳子。我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能用这把梳子,为宝二爷梳一次头。我这辈子再就没有什么遗憾,就算要我去死,我都无怨无悔。如果宝二爷要跟我好,我还不会同意呢!丫头怎么了?丫头也是人!我虽然敬爱你宝二爷,却不容许你当我是只破鞋,想穿就穿,想扔就扔。

  “云儿,你会梳头不会?”袭人姐姐忽然问我。

  “会一些,但梳的比姐姐们就差远了。”

  “回去好生练一练,也许有一天能派上用场。”

  “姐姐的意思是……”我听了又惊又喜。

  “太太叫我看紧了二爷,可二爷又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