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恭王门前一盏茶-《镀金神座:时代的齿轮》

  晨雾未散时,康罗伊已立在同和茶楼二楼雅间门口。

  靛蓝长袍被晨风掀起一角,露出内里月白暗纹中衣,珊瑚扣马褂的盘花在廊下灯笼里泛着温润的红——这是昨日让上海最巧的裁缝按孟买商团的行头改的,领口特意滚了道金线,仿着印度帕西商人的样式。

  达达拜跟在他身后,大胡子用檀香膏抹得服帖,圆框眼镜片上还凝着层薄雾,活脱脱从加尔各答码头上刚下船的茶叶商。

  乔治·坎宁先生?

  楼梯转角传来脚步声。

  康罗伊抬眼,见个穿宝蓝宁绸长衫的中年人正拾级而上,腰间玉牌随步伐轻叩木栏,正是张德彝。

  他比画像里清瘦些,眉峰却如刀刻,左眼角有道浅疤,该是当年随团出访时在好望角遇风暴留下的。

  张大人。康罗伊拱了拱手,袖中传来龙泪的微震——这是他让匠人嵌在袖扣里的小块龙晶,能感应方圆百步内的异常波动。

  张德彝身上没有法器气息,倒沾着点松烟墨香,该是刚从军机处抄完折子过来。

  张德彝打量着两人,目光在达达拜的大胡子上顿了顿,忽然用英语笑道:孟买商会的信说您带了件有趣的东西。

  确实有趣。康罗伊打了个响指,达达拜立刻从铜匣里取出块水晶板。

  阳光透过糊着米纸的窗棂照进来,水晶板上浮现出起伏的山川轮廓,恒河像条银蛇蜿蜒其中,雨季的云团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聚集——这是差分机根据近十年气象数据生成的动态模型。

  张德彝的茶盏落在桌上。

  他探身凑近水晶板,指尖几乎要碰到那团翻涌的云:这...这是?

  恒河流域今秋洪灾预测图。康罗伊端起茶轻抿,茉莉香混着印度香料的辛味在舌尖打转,我们用算筹机器模拟了季风路径、河沙淤积量,连各支流的水位涨速都标红了。他指了指水晶板右下角,这里,比哈尔邦的堤坝会在八月十五夜子时溃决。

  张德彝猛地抬头,瞳孔缩成针尖:你怎么知道?

  上月东印度公司才发密报说比哈尔堤坝渗水,连我都还没收到总署的通报!

  技术无国界,但传播需明君。康罗伊放下茶盏,青瓷底与檀木桌相碰的脆响里,他瞥见张德彝袖中露出半截明黄缎子——那是能自由出入内廷的标志,张大人若见过黄河的溃堤,便知这算筹机器若能用在河工上......

  何愁河患不平?张德彝接口道,声音发颤。

  他突然起身,走到窗边掀开半幅帘子。

  楼下宣武门的车水马龙涌进雅间,他望着远处城墙上斑驳的箭痕,轻声道:三日后未时,恭王府西书房。

  康罗伊笑了。

  他知道这声戳中了张德彝的七寸——这位曾在伦敦见过火车的幕僚,最恨守旧派的用夏变夷之论,更清楚大清要变,得先有个能扛住骂名的掌舵人。

  茶盏里的水纹还未散尽,康罗伊的怀表突然震动。

  他低头扫了眼暗格里的密信:湖南会馆,急。

  暮色漫进湖南会馆时,陈蓉和正攥着茶盏看院角的石榴树。

  彭玉麟刚走,他的官靴在青石板上碾出两道深痕,像两道未干的血。

  肃顺那老匹夫说什么?她问守在门口的亲兵。

  说湘军是朝廷鹰犬,亲兵咬着牙,还说...还说陈姑娘私藏邪经、勾结洋人,刑部的海捕文书明日就贴满九门。

  陈蓉和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望着案头那叠被翻得乱的赈灾账本——这是彭玉麟刚从刑部大牢里抢出来的,封皮上还沾着牢里的霉味。

  窗外传来梆子声,一更天了,可康罗伊的人怎么还没来?

  同一时刻,黄浦江畔的仓库里,康罗伊正盯着案上三叠纸。

  第一叠是陈氏十年间在直隶、山东的赈灾记录,墨迹深浅不一,有县令的朱批,有乡绅的画押;第二叠是太平军占南京那年,陈氏商号给江宁府缴的商税单,红印泥还鲜艳得像血;第三叠最薄,是肃顺亲信与广东盐商的往来信,五十万两盐引的字样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爵爷,达达拜推了推眼镜,彭玉麟在刑部受辱的消息,已经传到恭王府了。

  康罗伊指尖划过第三叠信的封口——那是用肃顺私印盖的朱砂印,他要的是江南士绅的人心,陈氏是块好砖。他将三叠纸收进镶铜暗格的木匣,明早,这匣子要出现在恭王府西书房的案头。

  三日后的恭王府西书房,檀香混着松烟墨的气息。

  张德彝掀开竹帘时,康罗伊正盯着墙上的《黄河全图》。

  画中黄河像条张牙舞爪的恶龙,而他袖中的龙泪,此刻正随着画中处微微发烫。

  康先生好雅兴。张德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身后跟着个小太监,端着漆盘,里面是碧螺春和松子糖。

  康罗伊转身,从怀中取出块巴掌大的铜匣。

  差分机的齿轮在匣内轻响,他掀开盖子,展现在张德彝面前的是幅用细墨线勾勒的脉案图:这是咸丰帝的病势预测。

  张德彝的手悬在半空,茶盏里的水晃出涟漪:你...你如何得知?

  香港有位西医朋友,专治肺痨。康罗伊的语气像在说天气,他看了太医的脉案,说这是肺阴枯竭,阳气不续,活不过立冬。他指了指脉案图上的红点,这是咳血次数,这是盗汗时长,您不妨让人去太医院核对。

  张德彝的喉结动了动。

  他突然伸手按住康罗伊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你到底想要什么?

  康罗伊笑了,将那匣陈氏案卷推过去:我要的,是让恭王知道——制衡肃顺,需要江南士绅的支持。

  而陈姑娘,正是他们的眼睛。

  窗外的暮色渐浓。

  西书房外的抄手游廊里,个穿青布短打的身影闪了闪,腰间挂的铜哨在风里晃出半道银光——那是肃顺安在恭王府的暗桩。

  他摸出怀里的密信,借着廊下灯笼的光,匆匆写下:康姓商人携异宝入府,言及圣躬,又提陈氏逆党......

  晚风卷起信纸上的墨香,向刑部大牢的方向飘去。

  那里,肃顺正坐在虎皮椅上翻着海捕文书,烛火映得他脸上的刀疤忽明忽暗。

  当暗桩的密信被呈到他面前时,他突然捏碎了手中的茶盏,瓷片扎进掌心的血,滴在陈蓉和三个字上,像朵正在绽开的红梅。

  一更梆子刚敲过,湖南会馆的青瓦上便落了片黑影。

  陈蓉和正就着油灯核对账本,忽闻院外传来竹枝折断的脆响——那是彭玉麟亲兵设的暗哨。

  她猛地掀开窗,正撞见三个蒙脸人翻上东墙,腰间铁尺映着月光,泛着冷白的光。有贼!她抄起案头铜镇纸砸过去,镇纸擦着为首者耳畔飞过,撞在廊柱上迸出火星。

  前院立刻炸响喊杀声。

  彭玉麟的亲兵举着红缨枪从门房冲出,与翻墙而入的密探缠斗成一团。

  陈蓉和看见彭玉麟站在影壁后,玄色官服被血浸透半幅,左手还攥着柄断刀——他方才定是亲自挡了最狠的那波攻势。守住火药库!他吼得声嘶力竭,声音里混着血沫。

  陈蓉和这才注意到西北角堆着的麻包——那是彭玉麟从汉阳运来的火药,原打算给湘军水师铸炮用的。

  一个矮壮密探正往麻包上浇火油,火折子在他指缝间忽明忽暗。

  她提起裙摆狂奔,鞋跟在青石板上敲出急雨般的响。

  密探抬头,刀疤从左眼贯到下颌,正是刑部大牢里提审过她的。陈姑娘,去地下陪你陈家列祖吧!他狞笑着划亮火折子。

  陈蓉和抄起廊下的铜香炉砸过去。

  香炉撞在密探手腕上,火折子地掉在地上。

  她趁机扑上去,指甲掐进对方后颈。

  密探反手抽刀,刀刃划破她左肩,血珠溅在账本上,晕开团暗红的花。

  她咬着牙夺刀,刀尖抵进对方心口时,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我陈家三代修桥铺路,赈粮施药!

  你们抄我田产,烧我义庄,现在还要炸我——刀身没入血肉的闷响打断了她的话。

  密探的血顺着刀刃流到她掌心,温热得像刚出锅的米汤。

  她跪在地上喘,望着院角被砍倒的石榴树,突然尖声喊:天理何在!

  喊声响彻夜空时,张德彝正攥着湿冷的缰绳,在恭王府后巷打马狂奔。

  他的官靴上沾着会馆的血,袖中密信还带着陈蓉和的体温。

  门房刚要拦,他甩了甩腰间明黄缎子:急事面见王爷!

  奕欣的书房还亮着灯。

  张德彝掀帘进去时,这位三十岁的亲王正对着《资治通鉴》出神,墨砚里的墨汁早凝了层壳。王爷,张德彝单膝跪地,肃顺派刑部夜袭湖南会馆,彭雪琴(彭玉麟字)带伤护下陈氏,陈姑娘亲手杀了炸火药库的密探。他将染血的账本呈上去,这是陈氏十年赈灾记录,每笔都有百姓按的血手印。

  奕欣的手指抚过账本上的血印,突然冷笑:好个肃六(肃顺排行老六),连滥杀无辜的罪名都急着往自己头上扣。他起身推开窗,秋夜的风卷着桂香扑进来,明早,我上折子请设督办政务处,总揽洋务、河工、刑狱。他转身时,朝珠在烛火下晃出碎金般的光,你去拟旨,就说刑部失察,着由督办政务处暂理刑名

  可...圣躬...张德彝欲言又止。

  阿玛(满语父亲,此处指咸丰帝)咳血的次数,康先生算得比太医院还准。奕欣从案头抽出张脉案图,正是康罗伊那日展示的,他说阿玛撑不过立冬——在那之前,我得把棋盘摆稳。

  三日后,《京报》头版登出英国公使馆声明的消息时,康罗伊正坐在同和茶楼二楼。

  他望着报上英王陛下对华友好之意的烫金标题,指尖轻叩茶盏。

  楼下传来轿夫的吆喝,八抬绿呢大轿停在门口,张德彝掀帘露出半张脸:王爷有请。

  恭王府西书房的紫檀木桌上,摆着康罗伊带来的差分机模型。

  齿轮转动的轻响里,奕欣盯着模型投射在墙上的光影,眼里闪着异样的光:先生说要给蒸汽机图纸?

  连煤矿通风机的改良方案都在这匣子里。康罗伊推过镶铜木匣,但我要陈氏无罪——不是赦免,是昭雪。

  奕欣的手指在案上敲了敲:今日早朝,督办政务处已接了陈氏案。他突然笑了,先生可知肃六方才在朝上说什么?

  他说洋人借恭王之手夺我龙脉

  康罗伊的瞳孔微缩——这正是他最怕的舆论。

  但他面上仍挂着笑:王爷若能用好这些技术,龙脉只会更稳。

  陈蓉和被放出大牢那日,康罗伊在她腕间系了块龙晶。能挡点阴毒东西。他说。

  她望着他袖中若隐若现的差分机表盘,突然问:你到底图什么?

  图这天下,能转得快些。康罗伊望着远处城墙上的夕阳,没说后半句——他图的,是在苏醒前,让这天下有足够的力量自保。

  当晚回到住处,康罗伊就发现了窗台上的铜钱。

  那枚永历通宝本该在上海的暗格里,此刻却静静躺着,边缘的裂痕像条狰狞的蛇,原本流转的晶光只剩豆粒大的一点。

  他刚要拾,门地被撞开——张仁清,那个总说京城地脉稳如泰山的风水先生,此刻额角全是汗:康爷,我在东直门测到地火异动!

  有人动了龙髓引

  康罗伊捏着铜钱,指腹触到背面新刻的纹路——是某种他从未见过的符号,像被烧红的铁笔硬烙上去的。

  差分机突然发出蜂鸣,他打开暗格,羊皮纸上的字迹还带着墨香:北纬39.9,东经116.4,倒计时:41天。

  窗外传来闷雷般的轰鸣。

  康罗伊推开窗,看见西北方的天空泛着诡异的红光,像有人在地下点了把大火。

  张仁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哭腔:那是...那是地脉要断的征兆啊!

  康罗伊望着红光,忽然笑了。

  他知道,41天后的北京,将不再是史书里那个任人拿捏的老城——它会在震动中醒来,而他,要做那个握着齿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