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黑潮上的白玫瑰-《镀金神座:时代的齿轮》

  康罗伊是被詹尼的指尖碰醒的。

  晨光顺着她发梢漏下来,在他手背投下细碎的金斑。李文斯顿的信鸽到了。她的声音裹着刚煮好的锡兰红茶香,白玫瑰号三天前过了巴哈马群岛,洋流比预计快半节。

  他撑起身子,信纸还带着鸽腿的余温。

  墨迹被海水浸得发晕,却能辨出李文斯顿潦草的字迹:星象仪校准无误,老汤姆说北极星比航海图偏半度——您的钟表匠该得枚勋章。康罗伊捏着信纸笑了,指节抵着下巴。

  詹尼早把航海图摊开在他面前,佛罗里达海峡的蓝线被红笔标出,像条蓄势待发的蛇。

  七天后利物浦的晨雾比伦敦更浓。

  康罗伊站在码头栈桥上,黑色呢子大衣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

  詹尼紧了紧他的围巾:潮汐预报说十点涨潮,船该到了。他没接话,目光扫过港口的铁架起重机,齿轮咬合的吱呀声里,突然传来汽笛的长鸣——不是商船的欢快调,是破风箱似的哑响。

  是白玫瑰!栈桥下的搬运工先喊起来。

  康罗伊抓着栏杆探身,雾气里浮出艘灰扑扑的船影,主桅齐腰折断,像根被啃剩的甘蔗。

  船身裹着焦黑的痕迹,吃水线比出航时深了三指。

  他听见自己心跳撞着肋骨,直到看清船尾那朵褪色的白玫瑰标记——那是出发前他亲手用银漆画的,此刻正随着浪头一浮一沉。

  放吊索!李文斯顿的吼声响彻甲板。

  他站在倾斜的船艏,油布雨衣浸透海水,络腮胡上挂着冰碴子。

  康罗伊注意到他右手缠着粗布,血渍在布纹里洇成暗红的花。风暴里断了根桅杆,李文斯顿踩着晃荡的舷梯跳下来,海水从靴筒里汩汩淌出,蒸汽炉憋了半天气,差点把锅炉工的眉毛烤焦。他突然咧嘴笑了,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可您猜怎么着?

  我们在古巴外海放了把烟,联邦的侦察船围着沉船转了三圈,连救生圈都扔了三个。

  詹尼递来热毛巾,李文斯顿擦脸时,康罗伊已经绕到货舱口。

  水手们正用绞盘吊起第一口木箱,铁钩划过木板的吱呀声里,他听见有人倒抽冷气。

  木箱打开的瞬间,晨雾仿佛被撕开道口子——雪一样的棉絮涌出来,在风里散成云。海岛棉!老验货商约翰逊踉跄着扑过去,手指插进棉堆里直发抖,上帝啊,这是佐治亚最顶的长绒,杂质不到千分之三!他扭头盯着康罗伊,眼镜片蒙了层白雾,您从哪弄来的?

  北方佬把南方港口封得铁桶似的!

  康罗伊没回答,目光落在木箱内侧的烫金标记上——那是朵半开的白玫瑰,花瓣里藏着卡文迪许的缩写。

  拍卖厅的水晶灯在他头顶晃着,第二天下午,法国丝绸商的代表举着号牌站起来时,他听见自己的怀表在口袋里走动。十二便士六法新!槌子落下的脆响里,詹尼在他耳边低语:三百四十万英镑,够买半个曼彻斯特的棉纺厂了。

  但他没让钱在账上多留一夜。

  当《泰晤士报》登出跨大西洋农业发展基金成立的公告时,派克正站在新奥尔良的仓储中心里,盯着穿蓝布衫的黑人小孩在黑板上写二加二等于四医疗站每天看三十个病人,康罗伊踢开脚边的棉纱团,指向隔壁棚屋,机械坊能修犁头,也能装蒸汽机——您觉得种植园主会选皮鞭,还是能多打两成棉花的铁犁?

  派克的马刺磕在青石板上,叮当作响。

  他停在医疗站门口,看着护士给老人包扎溃烂的脚踝:你这是在惯他们。

  我在惯的是趋势。康罗伊摘下礼帽,露出额角道淡白的疤——哈罗公学的旧伤,战后不会有奴隶制,但会有要吃饭的手。

  谁先学会付薪水,谁的土地就不会荒。他转身时,派克突然往他手里塞了张油纸包着的纸卷:共济会南方分会的名单,标红的是能谈的。老人的指节粗得像树根,别告诉他们是我说的。

  伦敦的信鸽比预计早到三天。

  詹尼捧着电报冲进办公室时,康罗伊正在给维多利亚写回信。内皮尔先生的船靠岸了,她的睫毛上沾着雨珠,他让我转告您,曼彻斯特的烟囱......

  康罗伊放下钢笔,笔尖在信纸上洇开个墨点。

  他望着窗外的雨幕,想起哈罗公学的泥潭,想起埃默里拉他起来时,袖口沾的泥点。

  现在那些泥点该已经晒干了,变成某种更坚硬的东西,嵌在时代的齿轮里。

  让他明早九点来。他把信纸折成小方块,火漆印按下去时,听见楼下传来马车的铃铛声——是内皮尔的车夫,总爱用镀银的铃铛。

  当埃默里·内皮尔的镀银铃铛在雨幕中碎成一串清脆响声时,康罗伊正站在书房窗前,手指摩挲着怀表盖内侧的刻痕——那是詹尼去年生日时用裁纸刀刻的“G·p·c”,刀锋歪歪扭扭,就像孩童的涂鸦。

  门环敲响的瞬间,他转身带起的风掀动了桌上的《经济学人》,头版标题“南方封锁:英国纺织业的生死劫”被吹得翻了过去,露出背面康罗伊让人刊登的广告:“高价收购海岛棉,现款结算,手续从简”。

  “乔治!”内皮尔裹着潮湿的羊毛呢子冲了进来,发梢滴下的水在波斯地毯上洇出深色的圆斑。

  他解围巾的动作太急,金怀表链子缠在了领扣上。

  “曼彻斯特的烟囱——”话到一半突然停住,盯着康罗伊身后墙上的地图。

  那是一幅北美东海岸详图,南方各州被红笔圈成了一连串的火焰。

  “您果然把棋子摆到查尔斯顿了?”

  康罗伊没有接话,只是抬手示意茶几。

  詹尼不知何时已经端来了热威士忌,琥珀色的酒液在水晶杯里晃动出细碎的光芒。

  内皮尔抓起杯子灌了半口,酒气冲得他眯起了眼睛:“联合纺织公司的章程在码头就签了,董事会里那两个南卡罗来纳的老顽固——”他突然压低声音,“您猜他们要什么?不是股份,是您在利物浦仓库里那批滑膛枪的提货单。”

  康罗伊的拇指在桌沿敲了两下。

  他想起上周派克递来的名单,标红的名字里有个叫“卡罗尔”的种植园主,去年冬天用三船烟草换过康罗伊的奎宁。

  “那么您说服财政部次官了?”他问道,声音像浸在冰水里的银器。

  内皮尔的眉梢挑了起来,雨水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滑进了领结:“我跟哈蒙德说,与其让兰开夏的织机停转,不如用南方棉花抵了美国独立战争时欠我们的债——”他突然笑出声来,从内袋里抽出一张盖着财政部火漆的纸。

  “他说‘非官方渠道’这几个字是您教我的?”

  康罗伊接过备忘录,火漆的玫瑰纹章还带着体温。

  他能看见哈蒙德潦草的批注:“战争债务需具象化,棉花可视为等价物。”笔尖在“非官方”三个字上顿了顿,晕开了一个墨点。

  “您该把威士忌换成雪利酒。”他说,指腹轻轻抚过火漆。

  “兰开夏的工厂主会觉得自己救了纺织业,财政部觉得清了坏账,南方人觉得拿到了武器——”他抬眼时,内皮尔的瞳孔里映着壁炉的光。

  “而我,拿到了半张通行证。”

  詹尼端着银盘进来时,内皮尔正把空杯子重重地搁在桌上:“今晚庆功宴?我让车夫去订布鲁克斯俱乐部——”

  “不用。”康罗伊打断了他,目光落在詹尼捧着的银盘上。

  盘里躺着一个用鹿皮包裹的东西,边缘露出半根鹰羽。

  “斯坦德·沃蒂到了。”

  切罗基首领的鹿皮靴踏在橡木地板上没有声响。

  他的头发编着三根红绳,其中一根系着一枚生锈的齿轮——那是康罗伊上个月让人送去的蒸汽泵零件。

  “荣誉族人的仪式要在月出时举行。”他说,声音像山涧里的鹅卵石。

  “但长老会等不及要给您这个。”

  巫医从鹿皮里取出项链时,康罗伊闻到了松脂和烟熏的味道。

  齿轮是火车头的调速轮,边缘还留着车床的刮痕;鹰羽是雪白色的,尾端用金线绣着切罗基的迁徙图腾。

  “大地记得每个震动。”巫医的手指抚过齿轮,指甲缝里沾着靛蓝染料。

  “您的机器在地下敲,我们的鼓在地上敲,终会敲开同一块石头。”

  康罗伊低头时,项链的齿轮贴在锁骨上,带着体温的凉意。

  他想起上周收到的报告:切罗基保留地的堤坝已经打下第一根木桩,工程师说河床的淤泥里挖出过石斧,刃口还留着猛犸象的骨屑。

  “奎宁够用吗?”他问斯坦德。

  “疟疾在减退。”首领的手按在康罗伊的肩头。

  “但我们需要的不是药,是让子孙记住,有人在他们饿肚子时递过面包。”他转身走向门口,鹿皮裙角扫过詹尼端的银盘。

  “月出时,我在花园等您。”

  深夜的利物浦港像一头沉睡的巨兽,只有“白玫瑰号”的舷灯还亮着,像一颗落在黑绒布上的星星。

  康罗伊踩着摇晃的舷梯登船时,李文斯顿正蹲在驾驶舱门口修理罗盘,扳手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您该带件厚大衣。”老船长头也不抬地说。

  “戴维斯海峡的风能把人耳朵冻掉。”

  康罗伊靠在栏杆上,咸涩的潮气钻进了领口。

  船底传来海浪拍打的闷响,像某种古老的心跳。

  “新航线?”他问道。

  李文斯顿把罗盘往桌上一放,指针疯狂旋转。

  “您的钟表匠调的星象仪。”他说,从海图筒里抽出一卷纸。

  “老汤姆说北极星偏半度,我绕了三个暗礁才相信——”他展开海图,红笔圈出的航线像一条穿过冰层的银蛇。

  “格陵兰西岸有个峡湾,退潮时能停三艘‘白玫瑰号’。”

  康罗伊的手指划过红圈,想起费城实验室的电报。

  差分机打印的星图在他口袋里发烫,冰盖下的“门”和“血钥匙”像一根细针,扎得他太阳穴发疼。

  “如果不用走私呢?”他突然问道。

  李文斯顿抬头,缺了门牙的笑容在夜色里格外清晰:“我当船长那天,父亲说‘船是活的,它认旗’。”他拍了拍罗盘,指针突然定住,指向正北。

  “等您能挂起自己的旗,我就把‘白玫瑰号’的漆重新刷一遍——要银色的,比您画的更亮。”

  康罗伊摸出铁盒,电报在盒底发出沙沙的响声。

  他蹲下来,把盒子塞进舱底的暗格,手指触到木头的纹路——那是李文斯顿用沉船的橡木补的,还留着火烧的焦痕。

  当他直起腰时,北方的天空突然泛起幽蓝的光,极光像被风吹散的丝绸,在云层后若隐若现。

  “那是什么?”李文斯顿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星星在呼吸。”康罗伊说。

  他想起哈罗公学的雨夜,埃默里拉他出泥潭时,泥水里倒映的也是这样的光——那时他以为是路灯,现在才知道,有些光,要等齿轮转够了圈数才看得见。

  “白玫瑰号”返航后的第七日清晨,浓雾仍未散去。

  利物浦港的汽笛在雾里闷声闷气地响着,像一头找不到方向的巨兽。

  康罗伊站在书房窗前,望着码头上影影绰绰的人影,忽然听见詹尼在身后说:“切罗基的巫医派人送来口信,说今晚的月食......”

  他没有回头。

  窗玻璃上蒙着一层白雾,他用指尖画了一朵玫瑰,雾气立刻渗了进去,把花瓣染成了模糊的灰色。

  远处,“白玫瑰号”的汽笛再次响起,声音比往日更清亮,像某种沉睡的东西,终于伸了个懒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