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不寐之夜-《浮生道尘》

  长廊香火缭绕,李骏缓步走入清灵观后堂。

  细细一看,檐下檀木雕梁,廊上香火不绝,堂前香烟袅袅,如丝如缕,弥漫于半空,还浮现令人诧异的彩光。

  香气若有若无,淡雅却摄魂,夹杂着焚香与草药的气息。细嗅之下,竟与“怡神香”极为相似——那是一种专门用以迷魂静心的药香,可轻易扰乱心神,令人陷入恍惚。

  内堂布置极其考究,数十个青蒲团整齐排列,一位位身穿锦服、油光满面的富商贵胄正盘膝其上。他们面前皆置一尊精雕香炉,香烟袅袅升腾至眉间,神色肃穆,手拿经书,聆听道音。

  青蒲团之前便是讲坛,讲坛之上,一名身披灰白道袍的中年道人正端坐其上,面容冷峻,不怒自威,正是清灵观观主——木尚道。

  他声音平和,口诵经文,字句流转如溪水潺潺,流入众人心间。

  “……太清真言,无量寿光。明心见性,万灵归宗……”

  再看四周,小道童一个个双眼迷离,脚步轻浮,显然早已被香气所扰,脑中一片昏沉。

  青龙帮派来的几名护卫则靠墙而立,双目半阖,连打哈欠,显然对“高深经文”毫无兴趣。

  可令人诧异的是,那些身家丰厚的富商们却如痴如醉,有的双目微合,口中低声附和;有的则紧握道符,眼神空洞中带着满足,仿佛看见了仙境,虔诚得令人错愕。

  “愚昧!”李骏观察四周,“香中加料,气氛造势,空话连篇,便能唬住这群求仙逐利的俗人。”

  他悄然运转体内灵气,催动“灵目术”。双目灵光闪烁,周身景象顿时变了模样。

  空气中密布灵线,那香烟看似缥缈,其实每缕都蕴含一丝扰神毒意,往那高高在上的木尚道看去,“咦?”李骏眉梢一挑,“这道士灵气驳杂,气息散乱,不如自己的修为……只要处理得当,此行应该不会有危险。”

  心底笃定,李骏随着众人一起念诵,继续观察。

  他观察得更仔细了——木尚道身后香案上,摆着一枚血色印章,上刻“化灵”二字,隐有血气流转。观中竟然还布有阵法,以李骏的见识,自然认不得,若在此地强攻,不但要面对青龙帮数十人护卫,还有那隐匿阵势牵动,动辄满观封锁。

  “决不能在观中动手,必须要等他出城,今日只观其虚实,不可轻举妄动。”

  直到日头西斜,木尚道终于收声。

  “诵经完毕......”

  众人纷纷起身,脸上竟满是“得道”的感动之色,有人感慨涕泪,有人轻声感叹“灵魂被洗净”。仿佛刚刚那场空洞的讲法,真让他们洗涤了世俗杂念。

  李骏趁着人群散去之际悄然退出清灵观,未曾引起任何异动。

  此行目的已达到,他只是来踩点探虚实。

  ……

  天色昏沉,城东客栈,栈前灯火通明。

  朱掌柜站在柜台后头,一边招呼生意,一边笑呵呵地与伙计打趣,见李骏进门,他快步迎了上来。

  “哎哟哎哟,李长老回来啦!”他堆起满脸笑意,“今日可又上山奔波了?累了么?吃了么?要不要我吩咐后厨,热两道小菜送上楼?”

  李骏摇头婉拒:“不必麻烦了,掌柜。吃过了,有些乏了,早些歇息,今晚不想被打扰。”

  “明白明白!”朱掌柜立刻躬身作揖,“李长老放心,您的房间绝不让外人打扰!”

  李骏点了点头,“多谢。”

  转身上楼,回到二楼熟悉的房间,轻推开门,第一眼便扫向屋内四角。

  烛光未动,灰尘无痕,机关暗符一切如旧。无人动过。

  将门轻轻掩上,坐在木榻边,解下随身包袱,翻检丹瓶、灵符与藏匕,确认一切安然无恙,靠在床榻,望着夜色,轻声喃喃:

  “木尚道……你那香火生意,怕是要到地下做了。”

  眼中,划过一缕寒光,这是他第一次和修士对决,他严阵以待,如果能击杀对方,那最好不过。

  同一片星空下,城东的松风药斋,寂静无声。

  后院内,陈木胜的主卧中,窗棂低垂,夜风拂帘。随着一声低低的惊喘,陈木胜猛地从梦中惊醒,身子一震,冷汗浸透,薄衫贴背,湿漉漉得如同刚被雨淋。

  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双目中满是惊惧与茫然,手中紧攥着一块早已褪色发黑的红绸布角。那是一段红嫁衣的碎片,陈旧不堪,却被他用布层层包裹,小心地藏于枕下三十年——

  那是他迎亲时,玲花所穿嫁衣的一角。

  “玲花……”他的喉咙干涩如沙,嘴唇颤动,低低地唤出这个名字,这个曾经他的新娘。

  梦中,那张熟悉得令他心碎的面孔又一次浮现——玲花身着鲜红嫁衣,金钗歪斜,眼角犹挂珠泪,脸色惨白如纸,在一团幽雾中踉跄而来,双手颤抖,泪流满面:

  “木胜……我痛……好冷……救我……”

  那声音哀切入骨,如刀刺心!

  陈木胜猛然坐起,双手抱头,额前青筋暴起,喉间发出一声撕裂般的痛吼:

  “我对不起你……玲花!!”他痛苦地弓着背,声音颤抖。

  事情发生在三十年前,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吞噬了整个科峰城,十几万人在短短几天内,相继染病亡故。尸身堆满街巷,死者面目肿胀发紫,惨不忍睹。

  那一日,他从乡间备花轿赶来,率迎亲队伍欲迎娶玲花,却正逢洞阳城疫情爆发。未到洞阳城,玲花已经染病,一日气绝,浑身发黑,尸体被草草收殓,与其他病死者一同送往郊外集体掩埋。

  陈木胜不信玲花死去,拼死闯入尸场想认回遗体,却被官兵驱赶,甚至差点被收监。事后他疯了一般试图在尸堆中翻找,最终只捡回这一角红绸。而因此,身染尸毒,几度命悬一线。

  三年后,他仍不甘,孤身入山疯寻乱冢,疯狂刨土,在此染病,靠着执念才逃过黄泉。

  那片乱坟之地如今早已封禁,尸毒弥重,寸草不生。三十年间,阴阳隔绝,无人敢靠近。

  自那以后,陈木胜于城东安身,在松风药斋度日,采药为生。他至今未再娶,也无子嗣,整日忙碌。

  他以为一切早已尘封,不料近些日子来,那张哭泣的脸夜夜缠绕梦中,越发清晰,仿佛真有一只手,在冥冥中,想要从地底将他拉回当年的罪与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