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梧桐影里恋长萦,朱实当年映赤心-《五姑娘的狼将军》

  白战感受到她的放松和依赖,唇角愉悦地勾起。他抱着她,并未走向显眼开阔的亭台水榭。

  反而沿着小路,越走越深,渐渐来到花园一处颇为隐秘的角落。

  这里有几株特别高大的合欢树,粉红色的绒花如同无数轻盈的小扇,在枝叶间簇拥成云霞。

  树下浓荫匝地,形成一片与外界喧嚣隔绝的静谧天地。

  微风拂过,细密的绒花便簌簌飘落,像下着一场温柔旖旎的雨。

  白战走到最大的一株合欢树下,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没有立刻放下她,而是微微调整了姿势,让她能更稳当地倚靠在自己臂弯,后背轻轻抵着树干粗糙而厚实的纹理。

  拓跋玉仰头,目光穿过层叠的羽状绿叶与粉红云霞,望向被切割成碎金的天空,一种被庇护的安然感油然而生。

  “这里好安静,”她轻喃,放松地将全身的重量交付给他坚实的胸膛,手无意识地覆在自己隆起的腹部。

  仿佛回应她的低语,腹中又传来一阵轻微却清晰的悸动,像小鱼吐了个泡泡。

  她嘴角漾开更深的甜意,侧过头,脸颊眷恋地蹭了蹭白战的衣襟。

  白战低头,深邃的目光落在她满足恬静的侧颜上,又缓缓移到她护着小腹的手上。

  他一只手臂依旧稳稳环抱着她,另一只手则极其轻柔地覆上她的手背,宽厚温暖的掌心包裹着她的,也一同感受着那份生命萌动的神奇。

  他抱着她缓缓坐下,让她安稳地侧坐在自己腿上,后背依旧倚靠着树干,而他则成了她最可靠的倚仗。

  四周静极了,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绒花飘落时几不可闻的轻响。

  阳光透过叶隙,在俩人身上洒下斑驳跳跃的光点。

  拓跋玉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草木与合欢花特有的清甜微香。

  腹中的小生命似乎也在这片安宁中沉沉睡去,只留下一种沉甸甸的、无比踏实的幸福感充盈着她的心田。

  白战的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无声地传递着守护的力量。

  这片隐秘的合欢树荫,仿佛成了独属于他们一家三口的、静谧而永恒的小小宇宙。

  他低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柔和:“嗯,只有我们。”

  环抱着她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仿佛要将这份宁静与期待,连同怀中的人儿一起,永远珍藏。

  拓跋玉唇角弯起,在他怀里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感受着背后胸膛传来的稳健心跳,无声地应和着这份无需言说的默契与满足。

  一片绒花悠悠飘落,恰好停在她交叠的手上。

  白战的目光被那片悠悠飘落、恰好停驻在拓跋玉交叠手背上的粉绒吸引。

  它像一片凝固的霞光,轻盈地栖息在她染着孕期温暖的手上。

  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软化了他冷峻的唇角线条。

  他伸出那只曾握刀执剑、沾染过风霜与血火的手,此刻动作却带着近乎虔诚的轻柔。

  拇指与食指精准地拈起那片薄如蝉翼的绒花,指腹能清晰感受到它丝绒般的细腻纹理,带着阳光晒过的微暖。

  他微微倾身,气息拂过拓跋玉的额角鬓发。他的动作专注而缓慢,仿佛在进行一项无比重要的仪式。

  粗糙的指节无意间擦过她耳垂下方细腻柔滑的肌肤。

  拓跋玉甚至能感觉到他指尖传来的、属于龙族那略高于常人的稳定暖意。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抹柔嫩的粉红,簪在她如云的乌黑鬓发间。

  位置恰到好处,衬得她因孕期而更显丰润柔和的脸颊格外娇妍。

  簪好后,他的手指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在那柔软的发丝旁流连了片刻。

  指背若有似无地拂过她的太阳穴,带着无声的珍视。

  拓跋玉只觉得鬓边一暖,紧接着一丝微痒传来。

  她微微一怔,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轻颤着抬起,眼眸中带着一丝懵懂的探寻。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带着孕妇特有的圆润感,轻轻抚向鬓边。

  当触碰到那柔软微茸的花瓣时,她的指尖顿了顿。

  随即,一抹如初绽合欢般的羞涩红晕。

  瞬间从她细腻的颈侧蔓延开来,迅速染红了双颊和耳根,连小巧的耳垂都变得嫣红欲滴。

  她的目光带着水润的光泽,从指下的绒花缓缓移向近在咫尺的丈夫。

  声音轻得如同合欢花飘落时的叹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好…好看吗?”

  那神情,既有新妇的娇羞,又带着孕期特有的母性光辉融合而成的独特韵致。

  眼波流转间,像投入石子的春水,漾开层层醉人的涟漪。

  白战的视线牢牢锁住她。她的羞怯如同一簇火苗,瞬间点燃了他眼底深潭之下的熔岩。

  他的回应斩钉截铁,低沉而醇厚的嗓音仿佛带着金石相击的质感,却又蕴含着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滚烫岩浆:“好看!”

  那两个字掷地有声,穿透了合欢树荫下的静谧,敲在拓跋玉的心坎上。

  他深邃的眼眸不再是幽潭,而是变成了翻涌着浓烈爱意与占有欲的旋涡。

  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鬓边那抹粉红和她含羞带怯的容颜。

  那眸中的深情,浓稠得化不开,几乎要凝成实质,将她温柔地包裹、融化。

  他宽厚的掌心带着灼人的温度,带着薄茧的指腹,极其轻柔地、带着无限怜惜地抚上她滚烫泛红的脸颊。

  那触感,像是抚过最上等的暖玉,细腻温润,又带着生命蓬勃的弹性和热度。

  他的指尖描摹着她柔和的颧骨线条,滑向她敏感的耳廓,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带着电流般的悸动,传递着无声的赞叹与深沉的爱恋。

  拓跋玉被他滚烫的目光和指尖的魔力完全俘获。

  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胸腔里那颗心像是挣脱了束缚的鹿,在肋骨间疯狂地冲撞。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靠近的气息,那熟悉的、带着独特清冽感的龙涎香气。

  此刻仿佛被点燃了一般,变得馥郁而充满侵略性,丝丝缕缕钻入她的鼻息,撩拨着她每一根敏感的神经。

  白战的头颅一点点低垂下来,动作缓慢得如同慢放的影像。

  他挺拔的鼻梁几乎要蹭到她的鼻尖,灼热的呼吸喷薄在她的唇瓣上,带来一阵阵酥麻的痒意。

  拓跋玉不由自主地微微仰起了脸,像是被磁石吸引的磁针。

  卷翘的睫毛颤抖着,最终轻轻阖上,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她放弃了所有思考,沉溺在他营造的、充满龙涎香与爱欲气息的牢笼里。

  当他的唇终于覆上她的,那感觉如同干渴的荒漠迎来了甘霖。

  起初是试探的、极尽温柔的触碰,像羽毛扫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惜,描绘着她柔软饱满的唇形。

  拓跋玉本能地发出一声极细微的嘤咛,双手不由自主地攀上他宽阔结实的肩背。

  隔着衣料,能感受到他绷紧如岩石的肌肉纹理下蕴藏的惊人力量。

  这声嘤咛如同燎原的星火,瞬间引燃了白战苦苦压抑的渴望。

  他环在她腰背的手臂猛地收紧,将她柔软丰腴的身体更加紧密地压向自己。

  唇上的吻骤然加深,变得霸道而炽烈。他不再满足于浅尝辄止,强势地撬开她微微松动的贝齿。

  带着不容抗拒的力度,探寻她的甜蜜芬芳。

  拓跋玉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这狂风骤雨般的吻抽走了,双腿发软,只能完全依靠他钢铁般的手臂支撑。

  她的感官被无限放大,一阵强烈的电流,直冲四肢百骸。

  他身上的龙涎香气味变得无比浓郁,仿佛有生命的薄纱般将她层层笼罩。

  他胸膛下那颗心脏,与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混杂在一起,震耳欲聋。

  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令人面红耳赤的细微水声,在这片静谧的合欢荫下显得格外清晰撩人。

  空气仿佛被点燃,温度急剧攀升。情焰在他们紧密结合的身体间熊熊燃烧,理智被烧灼得只剩下灰烬。

  拓跋玉能清晰地感觉到白战身体惊人的变化,他气息突然变得粗重,让她感到一阵晕眩的悸动。

  她想要回应,想要更多,心中的渴望,如同潮汐般冲击着理智的堤岸。

  就在这情潮汹涌、理智崩塌的边缘。

  就在拓跋玉几乎以为自己要被完全吞噬、融化在他怀中时。

  白战的动作戛然而止!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力量将他猛地拽回。

  他的嘴唇骤然离开了她已然红肿润泽的唇瓣,拉出一道暧昧的银丝。

  取而代之的,是他将怀中的人儿更加用力、近乎蛮横地死死圈进自己滚烫的胸膛里。

  力道之大,让拓跋玉瞬间觉得自己纤细的骨骼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嘤咛。

  拓跋玉猝不及防,肺腑间的空气被这突如其来的、铁钳般的拥抱猛地挤压出去。

  她下意识地挣扎起来,双手抵住他坚硬如铁石的胸膛,试图推开一丝缝隙。

  声音带着缺氧的急促和几分委屈的嗔意:“夫君……夫君!你…你抱得太紧了……我……我喘不过气了……”

  她被他勒得有些难受,孕期本就容易气短,此刻更是觉得胸口闷胀。

  加之方才那番激烈拥吻的余韵未消,让她脸颊酡红,眼中水汽弥漫,看起来楚楚可怜。

  白战没有立刻放松,他那线条完美的下颌线紧绷得如同刀刃,颈侧的青筋因为极致的隐忍而微微贲张跳动。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沉重而艰难。

  胸膛剧烈地起伏,灼热的气息重重喷洒在拓跋玉的头顶和颈窝,带着滚烫的温度。

  一种原始而强大的、属于龙的血脉力量在他体内奔腾喧嚣,如同被强行禁锢的熔岩,灼烧着他的理智和每一寸血肉。

  他嘶哑的声音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每一个音节都像是被砂纸磨砺过,带着浓重的情欲味道和一种狼狈的压抑感。

  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乖……别动……让为夫抱一会……就一会儿……就好……”

  那声音低沉得如同困兽的低吼,充满了痛苦与挣扎的意味。

  他并非不知轻重,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她腹中骨肉的珍贵。

  那脆弱的新芽需要最温柔的呵护,才让他在那几乎失控的关头,爆发出惊人的意志力。

  强行按捺住源自血脉深处的、几乎要将他焚毁的占有欲和情潮。

  他必须用尽全身力气拥抱住她温软的身体,感受她的存在和腹中那安稳的脉动,才能将那岩浆般的力量死死压制回躯壳深处。

  浓郁得化不开的龙涎香气息,如同实质般从他滚烫的肌肤里蒸腾出来,弥漫在合欢树荫下的每一寸空气里。

  这原本清冽高贵的香气,此刻却变得异常浓郁、炽烈。

  甚至带着一丝野性的侵略感,与飘落的合欢花的清甜微香奇异地交织、碰撞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心悸的、独属于他们两人的隐秘氛围。

  六月的阳光,滤过王府后园层叠的梧桐叶,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跃动的光斑。

  空气中浮动着木樨初绽的甜香,混合着湿润泥土的气息和几案上刚沏好的明前龙井的淡雅。

  假山旁的一池秋水,倒映着澄澈的蓝天和几尾悠闲摆尾的锦鲤。

  白战,当朝权势煊赫的镇北王,此刻却毫无朝堂上的威严。

  他斜倚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躺椅上,神态慵懒惬意。

  他的王妃拓跋玉,像只依人的小鸟,半个身子都依偎在他怀里,纤纤玉指拈着一颗晶莹的葡萄,小心翼翼地剥去薄皮。

  “张嘴。”拓跋玉的声音带着一丝娇憨的鼻音,指尖捏着剔透的果肉送到白战唇边。

  她乌黑浓密的发髻松松挽着,几缕发丝垂落颈侧,因午后的暖意,脸颊透出健康的嫣红。

  白战低笑,顺从地含住葡萄,舌尖有意无意地蹭过她的指尖,惹得拓跋玉轻呼一声。

  嗔怪地瞪他一眼,那眼神却流转着化不开的蜜意。“多大的人了,还这般!”

  她作势要捶他,手腕却被白战的大手轻易握住。

  “多大也是你的夫君。”白战的声音低沉醇厚,带着纵容的笑意。

  他顺势收紧手臂,将拓跋玉更紧地圈在怀中,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嗅着她发间淡淡的茉莉头油香气。

  拓跋玉也不再挣扎,安心地靠着他宽阔的胸膛,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只觉得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滞,所有的烦恼都被隔绝在园墙之外。

  拓跋玉仰脸看他,阳光勾勒出他俊朗的侧颜轮廓,鼻梁高挺,薄唇微抿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凌厉,那是久经沙场和朝堂沉浮留下的印记。

  但此刻,他的眼神却像被暖阳融化的坚冰,只映着她一个人的身影。“战哥,”

  她忽然伸手,用指尖轻轻描摹他微蹙的眉心,“方才管家禀报朝中事,你蹙着眉,可是朝堂上有烦难?”

  她灵动的眼睛里流露出关切。白战捉住她作乱的手指,放在唇边轻吻一下。

  叹了口气,并未直接回答,反而提起了另一个话题:“今日早朝,那群老家伙又在跪谏了,围着陛下,言辞激烈,连‘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帽子都扣上了。”

  他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身为长辈的凝重。

  拓跋玉了然,眼中闪过一丝心疼:“是为了子嗣之事?又逼着陛下广纳妃嫔?”

  她想起那个年纪比自己还小些的皇帝外甥,心头有些发沉。“陛下与皇后娘娘昨日才大婚,这才多久?他们便如此迫不及待?连夫妻间这点清净都不给吗?”

  她的语气带着几分不平。她自己与白战也是恩爱如常,深知两情相悦的可贵。

  “那又如何?”白战轻哼一声,带着几分过来人的冷冽,“坐在那个位置上,‘情’字本就奢侈。身为天子,绵延皇嗣、稳固国本才是第一要务。群臣所谏,虽聒噪,却并非无理。”

  他顿了顿,看着怀中妻子略带忧虑的眸子,语气缓和下来,多了几分长者的忧虑,“陛下年少……性子又倔。只是这江山之重,非一人之力可承。他独宠皇后,置后宫于不顾,非长久之计。我这个做舅舅的,看在眼里,忧在心头。长此以往,非但群臣离心,后宫怨怼,若真无皇嗣降生,动摇的便是国之根基。”

  他摩挲着拓跋玉细腻的手背,像是在安抚她,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拓跋玉沉默了片刻,把头埋得更深了些,闷闷地说:“道理我都懂……只是,陛下心里该多苦?皇后娘娘又该多难过?看着心爱之人被迫接纳他人……”

  她抬头,眼神清澈而固执,“若换作是你我,夫君,你可愿将我推给旁人?”

  这话像一支小小的箭,精准地刺中了白战内心最柔软也最不容侵犯的地方。

  他眼神骤然一厉,随即被浓得化不开的占有欲取代。“胡说八道!”

  他手臂猛地收紧,几乎要将拓跋玉揉进骨血里,下颌绷紧,“我白战的女人,此生此世,休想他人沾染分毫!纵使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

  那话语中的决绝和霸道,是战场上淬炼出的铁血,也是他对怀中珍宝不容置疑的守护宣言。

  这强烈的反差,对外甥皇帝的“理智劝谏”与对自己爱妻的“绝对独占”,构成了他此刻复杂心态的写照?。

  拓跋玉被他勒得有些喘不过气,却咯咯笑起来,像只得逞的小狐狸,眼底全是满足的星光。

  她伸出食指,调皮地戳了戳他紧绷的下巴:“所以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这做舅舅的,心疼外甥是对的,可也不能全然不顾他那颗心。刀子不割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的。”她的话,轻柔却带着力量。

  白战怔了怔,看着妻子狡黠又温柔的眼眸,紧绷的面容终于缓缓放松,无奈地摇摇头,捏了捏她的鼻尖:“伶牙俐齿。朝堂大事,岂是儿女情长可比?”

  话虽如此,他心底那根冰冷的“理智之弦”,终究被妻子的柔情和设身处地的诘问拨动了一下。

  他不再言语,只是低头,寻到她的唇,用一个绵长而热烈的吻,无声地封缄了这场小小的辩论。

  唇齿交缠间,是彼此的眷恋和独占的气息。拓跋玉嘤咛一声,闭上眼,沉醉其中,纤手环上他的脖颈,回应着他的热情。

  园中风过树梢,沙沙作响;池中锦鲤甩尾,荡开圈圈涟漪;鸟儿在枝头啁啾,仿佛在为这对璧人伴奏。

  这方小小的天地,隔绝了尘嚣,只剩下阳光、花香和浓得化不开的爱恋。

  白战的手指插入拓跋玉如云的乌发,感受着丝绸般的柔滑,心中的烦忧似乎真的被怀中人的温度暂时驱散了。

  白战和拓跋玉沉醉于花香与温存的时候,九重宫阙深处,金碧辉煌的宣政殿内,气氛却如同数九寒天。

  高大深远的殿宇,穹顶绘着五彩盘龙,在透过高窗的惨白日光照耀下,却显得威严而冰冷。

  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沉重的殿顶,仿佛也支撑着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抑。

  冰冷的金砖地面光可鉴人,倒映着殿内肃立的身影,更添几分空旷寂寥。

  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龙涎香也驱不散的沉闷与紧绷。

  年轻的皇帝端坐在象征着至高权力的九龙御座之上。

  明黄色的龙袍包裹着他挺拔却略显单薄的身躯,袍上用金线绣制的五爪金龙张牙舞爪,每一片鳞甲都闪烁着冰冷的光泽,衬着他年轻的脸庞愈发苍白。

  他背脊挺得笔直,如同压上了千钧重担,双手紧紧抓着御座两侧蟠龙扶手的冰冷鎏金龙头。

  那金龙的凸起硌着他的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才让他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但他的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动,一阵阵针扎似的锐痛袭来。

  他不得不微微闭上眼,抬起右手大拇指,用力地、反复地揉按着两侧的太阳穴,借此抵御那几乎要炸裂开来的烦躁和怒火。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御座之下,丹陛之前,乌压压跪倒了一片紫袍玉带的朝廷重臣。

  他们像一片沉默而压抑的潮水,身着的朝服颜色深沉,如同凝固的血液。

  每个人手中的象牙笏板高举过顶,尖端微微颤抖,昭示着内心的激越。

  无数道目光,或恳切、或焦虑、或严厉、甚至隐含逼迫,如同无形的箭镞,密密麻麻地射向御座上的年轻君主。

  为首的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三朝元老,清流领袖王阁老。

  他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再抬起时,额心已是一片通红。

  他的声音苍老却异常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悲怆力量,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撞击着冰冷的柱子:

  “陛下!老臣泣血上奏!《礼记》有云:‘天子听男教,后听女顺;天子理阳道,后治阴德;天子听外治,后听内职。’此乃万古不易之纲常!今中宫承恩独厚,然椒掖虚悬,皇嗣渺茫,此非社稷之福啊!陛下!”

  他的话语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另一位面容刚毅的武将紧接着出列,声音铿锵有力,带着武将特有的直率:

  “陛下!臣等非为私欲!大雍立国百年,皇嗣乃国本!陛下正值春秋鼎盛,当广纳淑女,充盈后宫,为皇家开枝散叶!岂可因一人之私情,而置江山传承于不顾?!此非明君所为!”

  话语直白,甚至带着一丝质问的意味,如同重锤敲在皇帝心头。

  “陛下!雨露均沾,方显天家恩泽!独宠一人,易启祸乱萧墙啊!”一名文臣痛心疾首地补充道,引经据典,将史书上的种种祸事隐晦道出。

  “陛下三思!祖宗基业为重!”

  “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广纳妃嫔!”

  “臣等恳祈陛下为皇家血脉计!”

  群臣的情绪被彻底点燃,附和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带着集体意志所形成的巨大压力,如同实质的海啸,冲击着御座。

  那恳求声中裹挟的逼迫之意,几乎要将御座上的年轻身影淹没。

  大殿内回荡着不同的声音,却都指向同一个核心:逼迫皇帝放弃专宠,繁衍子嗣。

  空气仿佛被无数道激辩的声波切割,充满了火药味,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皇帝紧抿着薄唇,唇线绷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

  他停止了揉按太阳穴的动作,指关节因过分用力攥紧扶手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那双深邃的眼眸缓缓抬起,扫过阶下群情激奋的臣子。

  目光冰冷、锐利,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带着帝王的威压和无法言说的疲惫与愤怒。

  他看到了王阁老额头的红痕,看到了武将赤红的脖颈,看到了文臣眼中闪烁的“忠义”光芒。

  每一个看似忠肝义胆的面孔下,都藏着各自的盘算——家族的荣耀、派系的利益、对皇权的规训……

  他的目光掠过匍匐哭谏的群臣,并未寻见那道熟悉而威重的身影,一丝冰冷的了然刺入心间:是了,今日是舅舅的休沐之期。

  就在王府花园煦暖慵懒的午后,白战还用那惯常的语调,剖析着他这个外甥的“执拗”,论及皇嗣传承的“至关紧要”。

  白战的语气,端坐于“道理”的高台之上,带着一种长辈特有的、俯瞰式的冷静剖析。

  可转眼在这森严的金銮殿内,群臣山呼海啸般的“忠言”,却已化作无形巨岩。

  层层堆叠,垒起一座名为“祖宗成法”、名为“江山永固”的巍峨大山,正裹挟着万钧之势。

  向着白朗,这个心底同样渴望着一份纯粹情意的年轻君王,冷酷地、不容喘息地倾轧而来。

  ‘舅父……’皇帝在心底无声地嘶喊,一股混杂着尖锐委屈、灼热愤怒、以及更深沉的、令人四肢百骸都酸软无力的绝望,如同无数条带着毒刺的藤蔓,瞬间绞紧了他的心脏。

  每一次搏动都带来荆棘缠绕般的痛楚?,每一次收缩舒张都像有无形的荆棘藤蔓在心室里骤然收紧、肆意撕扯。

  将那尖锐的刺痛深深楔入血肉,钻心刺骨,无处可逃,窒息的黑暗几乎吞噬了他的意识。

  方才试图按压舒缓太阳穴的手指,此刻亦是冰凉僵硬,仿佛已不属于这副躯壳。

  触目所及,唯有这噬骨的空寂,唯有这扑面而来、欲将他钉在原地的逼迫目光,以及将他与她相连的心一同碾作齑粉的沉重枷锁。

  窒息感越来越重。白朗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殿内雕梁画栋的藻井似乎都在旋转、倾塌。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抬手,动作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滞涩感。

  “……退朝。” 两个字,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嘶哑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濒临爆裂边缘的森寒。

  满殿喧哗如同被利刃骤然切断。群臣愕然抬头,望向御座。

  只见年轻的皇帝脸色苍白如雪,唇色尽失,那双平素沉静如渊的眼眸此刻布满血丝,眼底翻滚着骇人的风暴,仿佛深渊之下压抑着即将喷薄的熔岩。

  他扶着龙椅扶手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身体绷紧如一张拉到极限的弓,仿佛随时会断裂开来。

  那份威压与绝望交织的气息,竟让最激进的言官也一时噤声。

  死寂持续了数息,空气凝滞得令人喘不过气。

  总管太监李德全最先反应过来,尖锐的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划破了凝固的空气:“退——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次的呼声杂乱了许多,带着惊疑不定。

  群臣纷纷起身,目光复杂地注视着御座上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然后开始沉默地、鱼贯退出大殿。

  白朗僵坐着,直到最后一名臣子的背影消失在巨大的蟠龙金柱之后。

  殿门轰然关闭,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隔绝了天光。

  刹那间,整个金銮殿陷入一种庞大而令人心悸的寂静与昏暗之中。

  只有几缕光线从高窗的缝隙艰难地透入,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痛苦呻吟终于从萧宸的喉间溢出。

  他猛地躬身,一手死死抵住抽痛的额角,另一只手用力抓住冰冷的胸口衣襟,仿佛要将那颗被毒藤缠绕、被冰锥贯穿的心脏剜出来。

  冷汗瞬间浸透了内里的中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更深的寒意。

  “陛下!” 李德全几乎是扑跪到御座旁,声音带着哭腔,“陛下保重龙体啊!奴才……奴才这就传御医!”

  “不……不必!” 萧宸喘息着,声音破碎不堪,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冰冷,“滚……都给朕滚出去!让朕……静一静!”

  他需要一个绝对安静的空间,一个没有目光、没有逼迫、没有“大局”的地方,去舔舐那深入骨髓的伤口,去消化那滔天的愤怒。

  李德全看着皇帝痛苦蜷缩的身影,老泪纵横,却不敢再劝,只得颤巍巍地挥退殿内所有侍立的宫人太监。

  沉重的殿门再次缓缓合拢,将偌大的宫殿连同那份沉重的孤寂与绝望,彻底留给了这位年轻的、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帝王。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一个时辰。白朗像一尊失去灵魂的石像,靠在冰冷的龙椅里。

  额角的剧痛稍稍缓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洞的麻木。

  愤怒的火焰并未熄灭,只是暂时被冰封在绝望的深渊之下,酝酿着更可怕的能量。

  他缓缓抬起头,视线扫过空旷得令人心慌的大殿。

  蟠龙柱沉默矗立,御座冰冷威严,一切都彰显着皇权的至高无上,却也构成了最华丽的囚笼。

  这里容不下“纯粹的情意”,容不下他白朗作为“人”的渴望。

  他存在的意义,似乎就是成为“天子”这个符号的载体,被责任、礼法、各方势力撕扯、填充。

  一抹极冷的、近乎残酷的笑意在他苍白的唇边勾勒出来。

  眼底的血丝未褪,风暴却沉淀下来,凝结成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幽寒。

  好,很好。既然他们都想要“大局”,都想要一个循规蹈矩、任人摆布的“天子”。

  那他就让他们看看,一个被逼到绝境、被至亲背叛的“天子”,究竟能做到哪一步!

  他扶着扶手,用尽全身力气站起。双腿虚软,脚步踉跄,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空旷的回响。

  他没有唤人,像一头受伤的孤兽,独自推开沉重的侧殿门,走进了殿后幽暗的回廊。

  ?六月下旬?的午后阳光灼热而刺目,被高高的宫墙切割成碎片,落在回廊的青石板上,明暗交错,蒸腾起暑气。

  回廊里寂静无声,只有他压抑的脚步声和略显急促的呼吸。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本能地想要逃离那座象征着一切压迫的宫殿。

  穿过重重宫门,路过肃立的侍卫,那些侍卫在他经过时无声跪倒,头埋得极低,不敢窥视帝王此刻的狼狈与阴郁。

  不知不觉,他竟走到了御花园深处。这里远离前朝的喧嚣,绿荫浓密,蝉鸣聒噪,是他偶尔能短暂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地方。

  然而此刻,熟悉的景致映入眼帘,却只让他感到一阵更深的刺痛。

  湖心亭依旧精巧,垂柳翠绿如瀑。

  可如今……舅舅的“分析”,言官的“死谏”,如同一只只无形的大手,要将皇后从他身边推落深渊。

  他们口中的“大局”,就是要牺牲掉那个温婉如水、照亮他冰冷帝王生涯的女子吗?

  “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毫无预兆地袭来。

  白朗猛地扶住一株粗糙的树干,弯下腰,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喉间的腥甜再也压制不住,一丝暗红的血线沿着嘴角蜿蜒而下,滴落在深黑色的御前袍服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更深的痕迹。

  剧烈的咳嗽牵动了被强行压抑的情绪,委屈、愤怒、背叛的痛苦再次如潮水般汹涌袭来,几乎将他击垮。

  他靠着树干滑坐在地,额头顶着冰凉的树干,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阳光透过浓密树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灼热晃动的光斑。

  他坐在地上,像个迷路的孩子,又像一头被拔掉利爪和尖牙的困兽。御袍上的血迹刺目惊心。

  就在这死寂的、只有蝉鸣鼓噪和风吹树叶沙沙声的时刻,一股极其幽微、却又?异常熟悉的甜香?,丝丝缕缕地钻入了他的鼻息。

  这香气……

  白朗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锐利地扫视着四周的花木。

  他看到了不远处几株?繁茂的石榴树。正值六月下旬,枝头石榴花如火,开得正盛。

  但那浓郁的、近乎甜腻的香气本该扑鼻而来,此刻却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只余下一丝若有若无、挣扎着想要靠近他的甜馨气息?。

  然而这熟悉的甜香,却像一把钥匙,瞬间开启了他记忆深处最柔软、最无法设防的闸门。

  是儿时,在镇北王府的后花园里。那时的舅舅,虽然威重,眉宇间却带着对他这个体弱外甥的真切关怀。

  也是在这样一个?蝉声喧嚣的盛夏?,舅舅高大的身影抱着年幼的他,走到一株?果实累累的粗壮石榴树下?。

  舅舅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摘下一朵掉落在地、却依旧鲜红的石榴花,放在他的小鼻尖前,醇厚的声音带着笑意:“朗儿闻闻,这叫安石榴,最是吉祥。香不香?”

  小白朗用力吸着气,那独特的、带着果木气息的甜香钻入心脾,他咯咯的笑声清脆悦耳。

  舅舅看着他笑,眼神里是纯粹的慈爱和暖意,那时的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落在他刚毅的侧脸上,是那样的温暖而真实。

  “等朗儿长大了,舅舅带你摘最大最甜的石榴。” 白战如是许诺。

  记忆中的温暖香气与此刻御花园里那挣扎萦绕的稀薄气息交织、碰撞。

  “舅舅……带你摘……最大最甜的石榴……” 白阴无意识地喃喃重复着,指尖深深抠进身下温热的泥土里。

  巨大的讽刺感如同淬毒的冰水,兜头浇下!那个曾抱着他闻石榴花香、许诺带他摘果子的舅舅。

  如今却用最“冷静”的方式,将他和他的心底最后一丝对亲情的奢望,一并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夕阳熔金,将长安城连绵起伏的琉璃瓦顶染成一片悲壮的赤红。

  光,是暖的,投在坤宁宫铺陈如镜的金砖地面上,却只映出一片冰冷的辉煌。

  殿内,沉水香在错金博山炉里静静焚烧,淡青色的烟痕笔直上升,在透过雕花长窗的、被切割成几何形状的余晖中,显得格外凝滞。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庄重,连侍立在鎏金大柱旁的宫女太监们,呼吸都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这份华美下的寂静。

  皇后张静姝端坐在紫檀木嵌螺钿的梳妆台前,铜镜映出一张依旧姣好却难掩倦意的容颜。

  她刚卸下大妆,乌发松松挽就,只簪了一支素净的羊脂白玉簪。

  手中拿着一柄象牙梳,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发尾,眼神却落在镜中某个虚空之处,似乎穿透了华丽的宫室,望向了更遥远、也更沉重的地方。

  贴身女官素心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锦盒,里面是几件精巧的首饰,正待皇后挑选明日佩戴。

  就在这时,殿外本应肃穆的廊道上,传来一阵急促得近乎失仪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慌乱,重重地敲打在坤宁宫过于安静的地面上,也敲在所有人的心弦上。

  殿内侍立的宫女太监们飞快地交换了一个惊疑的眼神,又迅速低下头去,气氛瞬间绷紧。素心捧着锦盒的手微微一颤。

  张静姝梳发的动作顿住了。镜中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蓦地掠过一丝锐利的光。

  她并未回头,只是将象牙梳轻轻搁在铺着明黄锦缎的桌面上,发出“嗒”一声轻响。

  脚步声在殿门外戛然而止。

  紧接着,是李德全那特有的、带着太监特有的圆润却因极度焦急而变得尖利嘶哑的声音,穿透厚重的殿门,带着不顾一切的颤抖:

  “奴才李德全,求见皇后娘娘!有十万火急之事,恳请娘娘恕奴才死罪,容奴才面禀!”

  “十万火急”?在这宫禁森严之地,能让御前总管太监李德全如此失魂落魄、甘冒“死罪”闯宫求见的“急事”……张静姝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她缓缓站起身,浅红色的家常宫装裙裾如水般流泻而下。

  她没有立刻宣召,而是走到临窗的贵妃榻旁,目光投向庭院中那几株在暮色里枝叶凋零的石榴树。

  红艳的果实早已不见踪影,只剩下枯枝倔强地刺向血色天空。

  “宣吧。”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殿外,带着一种风雨欲来前的平静。

  沉重的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李德全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全然失了往日御前大总管那份八风不动的沉稳。

  他身上的御赐蟒袍沾满了尘土,下摆和膝盖处更是有明显的泥污,仿佛刚从泥地里挣扎出来。

  花白的发髻散乱,汗水浸透了额发,黏在沟壑纵横的脸上。

  他一进门,便“扑通”一声,用尽全身力气般重重跪倒在冰凉的金砖地上,那沉闷的撞击声让殿内所有人的心都跟着一跳。

  “娘娘!娘娘!奴才……奴才罪该万死!斗胆惊扰凤驾……”他喘息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额头死死抵着地面,汗水顺着鼻尖滴落,在金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痕。“求娘娘救救皇上!救救皇上啊!”

  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了。素心手中的锦盒“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几支金簪玉簪滚落出来,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在死寂的殿中格外刺耳。宫女太监们更是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屏住了。

  张静姝霍然转身!她的脸色在瞬间褪尽了血色,宛如上好的细瓷,苍白得近乎透明。

  宽大的袖袍下,双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的尖锐刺痛,才勉强维持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形。

  她的目光如寒冰淬炼的利刃,牢牢钉在匍匐在地、抖如筛糠的李德全身上。

  “皇上怎么了?!说清楚!”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尾音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栗。

  那平静的面具终究被这突如其来的“救救皇上”彻底击碎。

  李德全被这声厉喝震得又是一抖,他抬起头,仰视着皇后,浑浊的老眼里布满血丝,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惧和哀求:

  “娘娘!皇上……皇上他……从昨日至今,早膳、午膳……整整两顿,滴水未进,粒米未沾啊!”

  张静姝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绝食?白朗?那个素来勤勉克己,即便大病也未曾耽搁朝政的皇帝?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远比听到他遇刺受伤更让她感到一种灭顶般的恐慌。身体的垮塌尚可医治,心若死了……

  “人在何处?何至于此?!你们御前的人都是干什么吃的!”张静姝的声音带着金石之音,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下。

  她向前一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李德全,凤眸中燃烧着冰冷的怒火。

  李德全被这目光刺得浑身发冷,再次重重磕头,额头撞击金砖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才等……奴才等劝不动啊娘娘!皇上……皇上他屏退了所有人,独自去了……去了御花园西北角那片老石榴林下……”

  他声音哽咽,带着哭腔,“奴才……奴才远远瞧着,心惊肉跳,实在不敢近前惊扰圣驾……可眼看日头都快落了,皇上还是……还是那样……奴才实在怕……怕龙体不堪……”

  “他独自一人?在石榴林下?‘那样’是哪样?!”张静姝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心头的疑云与不安疯狂滋长。

  那片石榴林……那个地方……那个时辰……国舅昨日才……一个恐怖的念头瞬间攫住了她。

  “是……是……”李德全艰难地吞咽着唾沫,仿佛回忆那场景都让他痛苦不堪。

  “皇上……皇上他就……就那么蜷在……蜷在石榴树下的泥地上……一动不动……奴才瞧着……”

  他顿了顿,似乎需要鼓起巨大的勇气才能说出下面的话,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不忍和悲凉,“……皇上他……像是不愿活了……”

  “不愿活了”四个字,如同惊雷在张静姝耳边炸响!她身形一晃,素心眼疾手快地上前一步扶住她的手臂,才稳住她。

  “混账!”张静姝猛地甩开素心的手,胸脯剧烈起伏,厉声斥责。

  不知是在骂李德全的用词,还是在斥责那残酷的事实本身。她的指尖冰凉,深深掐进自己的手臂。

  李德全吓得又是一个激灵,伏得更低:“奴才该死!奴才失言!可是娘娘……皇上他……他嘴里一直……一直无意识地念着什么……奴才离得远,只隐约听到……‘舅舅’……‘石榴’……‘摘……最甜的……’什么的……声音……声音很小,断断续续的……”他说得小心翼翼,偷偷抬眼观察皇后的脸色。

  “舅舅……石榴……”张静姝的脸色已经从苍白转为一种死寂的青灰。

  她站在那里,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方才的厉色消失无踪,只剩下一种巨大的、无声的悲恸和了然。

  镜中的残影,祖父的担忧,那些关于权臣外戚的叹息……还有昨日那场震动朝野、雷霆万钧的清洗……一切都串联了起来。

  原来压垮他的,不是朝政的艰难,不是身体的疲累,而是那根名为“亲情”的弦,被最信任的人亲手、用最残酷的方式斩断了。

  那片石榴林,那个承诺……此刻成了最锋利的刀,反复凌迟着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