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玉阶何故辞金印,朔风又催铁衣寒-《五姑娘的狼将军》

  “陛下驾临,众臣肃静——” 他略微停顿,让这肃静的命令在每个人心头再压实一分,然后用那标志性的、穿透力极强的嗓音,宣布了每日朝堂不变的仪式性开端:

  ?“有本请奏——”? 声音被刻意拉长,带着一种奇特的、审视的意味。

  短暂的停顿,仿佛在等待,又仿佛在施加压力。“无事退朝!”

  “臣,有本奏!”白战的呼声陡然刺破朝堂死寂。他霍然起身,一步踏前,手中笏板高举过顶。

  “臣,白战向陛下请辞,再回漠北边关守护大唐安稳,望陛下恩准!”

  白战清朗而沉稳的声音,如同九天陨星,裹挟着漠北风沙的凛冽与金戈铁马的重量,轰然砸落在宣政殿光滑如镜的金砖之上。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在高达十数丈的蟠龙金柱间、在描金绘彩的藻井穹顶下反复撞击、回荡。

  最终化为无数细密的、冰冷的针,狠狠扎进了在场每一位朝臣的耳膜与心尖。

  “轰——!”

  那不是真实的声音,而是数百颗心脏在同一瞬间被无形重锤狠狠擂响的惊雷。

  是意识海中被引爆的无声风暴;是帝国权力中枢赖以运转的基石骤然开裂的骇人声响。

  时间如同被白战这石破天惊的请辞冻结了。那股因他起身奏报而刚刚被搅动的、紧绷的空气。

  此刻彻底凝固成了坚实无比的玄冰。冰层之下,是足以焚毁一切的熔岩在无声咆哮。

  几位老王爷的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布满老年斑的手死死攥住了玉带或扶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发出细微的“咯咯”声。

  有人下意识地张开了嘴,却连一丝气音都发不出来,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

  他们看向白战背影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这位权倾朝野、手掌帝国最强悍兵马的摄政皇叔,竟要自请离去?

  这无异于将帝国最锋利的宝剑亲手折断、弃于尘土!是试探?是韬晦?还是……大厦将倾前的远遁?

  ?宰相季文渊,这位以沉稳老辣着称的三朝元老,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晃。

  他那梳理得一丝不苟的白须微微颤抖着,浑浊的眼珠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精芒,随即被更深的忧虑取代。

  白战若离京,朝堂上苦心维持的、脆弱的平衡将瞬间倾覆,各方势力必将展开更加血腥残酷的撕咬。

  他身后的几位尚书,脸色瞬间煞白如纸,有人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浸湿了绯红的官袍领缘。

  礼部尚书陈志远,一个以严守礼法规矩着称的老古板,此刻嘴唇哆嗦着,眼神涣散,仿佛看到了“君臣纲常”的崩坏,精神支柱摇摇欲坠。

  ?几位曾在白战麾下效力的将领,似被无形的电流击中,身体猛地一震。

  他们的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复杂:震惊之后是狂热的崇拜,随即又化为深切的忧虑。

  那位曾随白战在雁门关外血战三日的老将军,虎目圆睁,胸膛剧烈起伏,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几乎要渗出血来。

  他想向前一步,想为亲王殿下呐喊助威,想质问陛下为何不挽留柱国重臣。

  但脚下那厚实的猩红波斯地毯,此刻却仿佛化作了深不见底的泥沼,吸住了他的靴子,让他动弹不得。

  喉咙里更像是塞满了滚烫的沙砾,灼痛却无法发声。

  那些初入朝堂不久的年轻官员,更是被这晴天霹雳震得魂飞天外。

  他们瞪大眼睛,茫然地看着周遭前辈们失态的反应,巨大的恐惧感攫住了心脏。

  白战,这座象征着帝国武勋巅峰、威慑着四方不臣的巍峨高山,竟然要自行崩塌?

  那帝国赖以生存的柱石何在?漠北的狼烟是否会就此重燃?

  巨大的未知带来的恐慌,让他们感到一阵阵眩晕,几乎站立不稳。

  大殿内的空气彻底凝固了,沉重得如同水银,挤压着每个人的肺部。

  每一次微弱的吸气都变得异常艰难,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撬开那无形的壁垒。

  浓烈的龙涎香气,先前只是令人感到压抑的甜腻。

  此刻却混合着几百人瞬间渗出的冷汗、恐惧的气息。

  形成了一种极其怪异的、令人作呕的粘稠感,死死糊在鼻腔和喉头。

  视觉上,巨大的宫灯似乎也黯淡了几分,光线变得粘滞而沉重。

  蟠龙金柱上盘绕的五爪金龙,在摇曳的光影下,鳞爪似乎更加狰狞,冰冷的眼眸宛若在俯瞰着下方这群渺小、僵硬的凡人。

  汉白玉丹陛反射着冰冷的光,猩红的地毯,浓烈得如同凝固的鲜血。

  整个宣政殿,这座象征着帝国至高权力的宏伟殿堂,此刻更像是一座巨大而华丽的坟墓,埋葬着所有人心中的惊涛骇浪。

  听觉上,绝对的死寂,连呼吸声都几乎消失了。

  心跳声?不,那狂乱的搏动被死死压抑在胸腔深处,好似生怕一丝微响都会打破这恐怖的平衡,引来不可测的灾祸。

  只有香炉里,那缕缕青烟笔直上升时,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嘶嘶”声,成了这无尽死寂中唯一的、令人心悸的背景音。

  空气好像被抽干,声音失去了传播的介质。白战保持着高举象牙笏板的姿态,犹如边关烽燧台上屹立不倒的旗杆。

  亲王朝服线条冷硬,深色的衣料吸收着光线,让他挺拔的身影在辉煌的大殿中显得更加深沉、孤绝,甚至带有一种殉道般的悲壮。

  高举过顶的笏板,那象征着身份与权力的象牙制品,此刻更像是一柄刺向苍穹的利剑,或者是一面宣告决裂的战旗。

  他的目光依旧沉稳,穿透前方的虚空,牢牢锁定着丹陛之上、珠旒之后那个身影。

  那眼神中没有丝毫的退缩、犹豫或乞求,只有一片澄澈如寒潭的平静。

  以及深潭之下蕴含的、不容动摇的意志,那是用无数场血战淬炼出的钢铁意志,是认定前路便九死无悔的决心。

  他仿佛不再是朝堂上的亲王,而是回到了漠北的风雪之中,身后是万千将士,身前是万里河山。

  他的姿态本身就是最强的宣言:非是恳求,而是告知。他要去守护他认为最重要的东西,为此不惜放下手中的滔天权柄。

  ? 鎏金龙椅之上,那年轻的天子。珠旒垂落,遮挡了他大半的面容,使其表情在九串摇曳的明珠后显得模糊不清,如同雾里看花。

  然而,那隐藏在繁复十二章纹冕服下的身体,却泄露了内心的滔天巨浪。

  放在扶手上的那只手,白皙、修长,象征着世间最高贵血脉的手。

  就在白战“望陛下恩准”五字落下的刹那,猛地攥紧了!

  指节因用力而凸起,泛着刺目的青白色,势要将那坚硬冰冷的鎏金龙首生生捏碎。

  龙袍宽大的袖口之下,可以隐约看到手臂线条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

  珠旒的缝隙间,似乎有极其锐利的光一闪而过,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那紧抿的唇线,抿得更紧了,几乎成了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如同刀刻。

  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威压,如实质的寒潮,从那御座上悄然弥漫开来,无声地对抗着白战话语中带来的巨大冲击。

  那不是挽留,更像是一种被猝然冒犯的勃然怒意与权力遭受挑战时的本能戒备。

  他在想什么?是愤怒于皇叔的“撂挑子”?是惊疑这背后是否有更大的图谋?

  还是……在那一瞬间,心底竟然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摆脱巨岳压顶般的轻松?无人知晓。

  但这帝王的失态,哪怕只有一瞬,也足以让感知敏锐的重臣们心头冰凉。

  ?李德全这位侍立在御座侧前方、如同皇帝影子般的大太监总管。

  他垂着眼睑,脸上的皱纹如同刀刻般深刻,毫无表情,仿佛一尊石雕。

  然而,他那双垂在身侧、掩藏在绛紫色蟒袍袖中的双手,几根手指却极其快速地、神经质地捻动着袖口内衬的绸料。

  这是他在巨大压力下不为人知的小动作。更令人心悸的是他那双眼睛。

  当他抬起眼皮,目光投向下方高举笏板的白战时,那双狭长眼眸中射出的光芒,已经不能用锐利来形容。

  那是淬了千年寒冰、又浸透了剧毒的钢针!冰冷、怨毒、审视、算计……种种复杂到极致的情绪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瞳孔中疯狂翻涌、绞杀。

  他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胁,白战的离去,看似削弱了宗室和武将的力量。

  但对皇帝、对整个内廷、对他李德全自身苦心经营的权力网络而言,何尝不是一次地震?

  失去了白战这个最大的“外部”制衡者,朝堂上的文官势力以及其他野心勃勃的宗室将会如何?

  皇帝会如何倚重自己,这份倚重是福是祸?更重要的是,白战此去是真心退隐,还是以退为进,甚至是……另有所图?

  无数的念头在李德全那电光石火般运转的头脑中激烈碰撞。

  他必须立刻判断,必须为他的陛下、也为他自己的权位,找到应对之策。

  但他不能动,更不能开口。他只是皇帝的影子,在皇帝发声之前,他必须保持绝对的静止和沉默,哪怕内心已翻江倒海。

  这份静默的表象下,涌动着比岩浆更炽烈的暗流。

  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之下,权力的暗流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涌动、交锋。

  短暂的震惊之后,一部分敏锐的文官,尤其是那些与白战理念不合、或自身利益曾受其打压的官员。

  如主管财政、漕运的官员,白战的边军消耗巨大,眼底深处开始闪烁起难以抑制的狂喜光芒。

  一座压在他们头顶多年、让他们喘不过气的大山,竟要自行搬开了,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只要白战离京,那些骄兵悍将失去主心骨,朝中平衡打破,文官势力必将大涨。

  弹劾边将、削减军费、安插亲信、掌控更大的话语权……无数的可能性在他们脑海中飞速勾勒。

  但是,狂喜之下也藏着深深的疑虑和恐惧:白战真的会走吗?陛下会放他走吗?他走了,京城谁来守?

  如果蛮族趁机南下,谁来抵挡?这份从天而降的“馅饼”,会不会是致命的毒饵?

  他们交换着隐晦的眼色,呼吸变得粗重而短促,犹如嗅到血腥味的鬣狗,却又忌惮着猛虎余威。

  ? 几位与白战血缘较近的亲王、郡王,内心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白战的权威,某种程度上也是他们这些宗室成员在朝堂上的重要依仗。

  他一走,宗室力量必将被大大削弱。皇帝会如何看待他们。

  那些文官会不会趁机落井下石,未来的权力格局中,他们该何去何从。

  有人忧心忡忡,看向白战时目光充满了不解和哀求。

  也有人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隐秘的野心:白战走了,他留下的巨大权力真空,自己是否有机会……分一杯羹。

  甚至……取而代之地成为宗室领袖,纷乱的思绪在他们心中缠绕。

  压抑的愤怒和巨大的失落感在沉默的武将群中弥漫。

  他们是帝国的刀锋,而白战亲王就是持刀的手,是军魂的象征。

  王爷要走,无异于军魂离体。日后谁还能在朝堂之上为他们这些浴血边关的将士仗义执言。

  谁还能震慑那些克扣军饷、打压军功的宵小之辈,谁能带领他们打出下一个辉煌的胜利,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一种前途未卜的悲凉和强烈的被抛弃感,攥紧了这些铁血汉子的心脏。

  他们看向白战的目光,充满了难以割舍的忠诚和深深的迷茫。

  这死一般的寂静,似乎只是一瞬间,又好似已历经千年。

  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承载着数百人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

  空气凝固成的巨大冰块,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头顶、肩上、心上。

  冷汗浸透了一层又一层的中衣,粘腻冰冷。

  有人感觉自己的膝盖在微微发抖,快要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

  有人感觉喉咙发紧,窒息感越来越强。

  殿角的铜漏,那精准记录着帝国时间的古老仪器,水滴落入莲叶承盘中的声音。

  “嗒”。在绝对的沉寂中,这一声细微的“嗒”,如同惊雷般清晰。

  宣告着时间并未真正停止,只是被这巨大的震惊强行拖慢了脚步。

  “嗒……”又是一声。这声音像是敲在所有人的神经上。

  就在这寂静即将到达极限、濒临崩溃,空气仿佛要因承受不住内部巨大的压力而轰然爆裂的临界点。

  年轻的皇帝,那置于鎏金龙首扶手上、紧握得青筋暴起的手,终于……极其缓慢地,一根手指接一根手指地,松开了。

  那只手松弛下来,重新恢复了帝王应有的、看似从容的姿态,只是微微的颤抖依然难以完全抑制。

  珠旒之后,那紧抿成直线的嘴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乎是极其细微地吸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大太监总管李德全,那一直低垂的眼皮,也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

  浑浊而锐利的目光,不再是仅仅盯在白战身上,而是带着一种审视的、探询的意味。

  悄然扫过下方死寂一片的群臣,似乎在无声地传递着某种指令,又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白战高举笏板的身影,依旧如山岳般矗立,没有丝毫动摇。

  周遭的一切凝固、挣扎、惊惧、算计,都与他无关。

  他的世界,只剩下那条通往漠北烽烟的道路,和眼前珠旒之后那道需要他守护的年轻身影。

  尽管这道身影的主人,似乎并不理解他此行守护的真正意义。

  宣政殿内,那令人心悸的死寂,终于被这细微的变化撕开了一道微不可见的缝隙。

  风暴,仍在酝酿。下一刻,是雷霆震怒?是挽留安抚?是群臣哗然?还是……更深沉的死寂?无人知晓。

  帝国的心脏,在这金碧辉煌的殿堂之内,因一位亲王的请辞,停止了跳动,等待着那决定命运的、沉重而艰难的下一次搏动。

  “朕——准了。”?

  御座阴影里,帝王低沉的声音终于碾碎了死寂。

  那两个字裹着金石的寒意,在空旷大殿中砸落,震得蟠龙柱上的髹漆都似在颤抖。

  他指腹缓缓摩挲着温润的玉扳指,目光却如冰锥般刺向丹陛下跪伏的身影。

  话音落下的刹那宣政殿内陷入一种近乎窒息的寂静。

  那声冰冷的“准”字仿佛还在鎏金蟠龙柱间滚落,砸在每一块金砖地缝上,如无形的牢笼锁死四方。

  “臣——叩谢天恩。”?

  白战以额触抵冰冷的金砖,沙哑的嗓音似锈刃刮过石面。

  谢恩时喉结剧烈滚动,仿佛咽下的不是“皇恩浩荡”,而是塞外裹着沙砾的寒风。

  ??起身时,左手无意识地按向腰侧,那里还残留着昨夜妻子情动时咬下的齿痕。

  此刻在衣袍下隐隐发烫,似在灼烧他半生铁甲换来的这点荒唐暖意。

  白战退至武官列末,身躯绷直如待射之弓。阳光穿透菱花槅扇,将他影子钉死在御座丹陛前,像一道未拭净的血痕。

  太监总管李德全垂手立在蟠龙柱的阴翳里,拂尘银丝在指间捻成惨白的漩涡。

  他眼睑半阖,目光却如刮鳞刀般剖过白战腰间的玉带銙——那青金石上蒙着层薄灰,倒似把边塞的风沙都碾碎在了金銮殿的光尘中。

  “蠢货……” 李德全舌尖抵住上颚,将讥讽压成一声几不可闻的吐息。

  皇帝允准请辞时摩挲玉扳指的频率,比处置贪墨案时快了半分。

  这位将军当真以为自己是“功成身退”?漠西准噶尔部正在集结马队。

  锦衣卫总指挥使的位子空悬三月,陛下此刻放虎归山,分明是要借他这把钝刀再劈一次边关。

  他袖中密报已烙进骨髓:白战副将昨夜密会文渊阁大学士张仲庭

  此刻余光扫过张仲庭绛紫仙鹤补服下微弓的脊背,李德全唇角浮起冰纹。老狐狸的棋局,也该添把火了。

  张仲庭的笏板在掌心转了个微妙的弧度。象牙温润的触感压下指尖震颤,却压不住眼底翻涌的惊涛。

  白战请辞的奏本是他亲手润色,字字泣血标榜“旧伤难愈”。

  可皇帝朱批“准”字未干,那武将指节粗粝的右手已按向刀茧,好一招以退为进。

  陛下在养蛊啊…… 张仲庭嗅到丹陛旁狻猊香炉飘出的龙涎香,忽然想起先帝驾崩那夜的血腥气。

  白战若真拥兵自重,第一个要撕碎的就是他这“枢相”。袖袋里兵部侍郎的密信突然滚烫起来,他需要一柄更快更听话的刀。

  左都御史王懋的冷笑从鼻腔挤出来,惊飞了梁上栖息的蓝羽雀。

  他刻意将犀角笏板磕在青砖上,金石之音刺破死寂:“臣以为,白将军忠勇可嘉,当赐双俸荣归!”

  话音未落,户部尚书袖中的算珠声骤停,这老匹夫分明是要绝了白战复起的后路。

  年轻的翰林编修们却在交换炽热的眼神。白战腰间玉带倏然绷紧的褶皱烙在他们瞳孔里。

  那深紫锦缎下起伏的弧度,竟在诗稿上化作亟待喷薄的铁马冰河。

  有人颤抖着摸向怀中《塞下曲》草稿,恍见自己凭此诗赋得青眼,紫袍玉带唾手可得。

  武官队列如沉默的礁石群,居首的?右骁卫大将军?图海腮边横肉抽搐。

  白战经过时带起的风掀动他蟒袍下摆,露出靴筒内暗藏的波斯匕首。

  三年前正是这把刀割断波斯使者喉咙,功劳却被白战以“阵前擅杀”夺走。

  滚得好!? 图海喉头腥甜。?北衙禁军?虎符的花纹在他脑中旋转,军中空出的?左骁卫大将军?之位,足够让十二房姨娘的家族再上一层阶。

  后排的汉军参将们却红了眼眶。?陇右道骠骑副尉?陈疆指甲掐进掌心,血珠沁入官袍锦鲤纹鳞片。

  他想起风雪夜白战从狼群中拖回自己冻僵的身躯,此刻那宽阔背影立在殿角,像一杆被生生折断的?军旗?。

  陈疆突然抬首,撞上张仲庭深渊般的目光,寒意瞬间冻结血脉。

  御座上的?皇帝指尖划过翡翠朝珠,一百零八颗玉珠在寂静中碾出沙响。

  他凝视白战低垂的后颈,那里有一道横贯的刀疤,是?葱岭?外为他挡下的致命一击。

  ?边关需要狼,可头狼不能有软肋。? 皇帝想起密报中“白战内子胎象不稳”的字样,目光掠过丹陛下?乌泱泱的冠冕?。

  李德全昨夜呈上的名单在脑中浮现:?安西都护?送来的宝马已拴在御苑,足够换一个更驯服的将军。

  “漠南贡貂可分发将士了。”皇帝突然开口,声线沉如寒潭。

  李德全脊背倏然绷直,这是动手清洗白战旧部的暗号。

  张仲庭的笏板却“铛”地落地,象牙裂开细纹如蛛网。

  碎裂声里,白战缓缓抬首。日光扑向他那顶鹖翎笔直、漆色凛冽的武冠金芒在锈铜甲片上炸开刹那光华。

  他望向殿外铅灰色的天,那里有陇山烽燧连绵的轮廓。

  “玉儿,等我。 ”他咽下喉头血气。?尚药奉御?袖中滑出的药包正贴在胸口,代价是交出?鱼符兵册?。

  妻子咳血的画面撕碎最后一丝犹豫,可当皇帝吐出“贡貂”二字时,他仍听见?碛西?风沙在血脉里咆哮。

  李德全的拂尘轻轻一扫,小太监悄无声息拾起张仲庭的笏板。

  裂痕在仙鹤祥云纹上蜿蜒,像劈开乌云的一道电光。

  辰时的钟声仿佛还在宫墙的琉璃瓦上震颤,余音却被铅灰色的厚重云层吞没。

  白战勒马于宫门高大的朱漆门槛之外,身下通体如墨、四蹄霜白的“踏雪”打了个响鼻,喷出的白气在骤然凝滞的空气中瞬间模糊。

  方才朝堂上锦绣波涛的退潮似乎还在身后喧嚣,他逆流而出的身影,确如一柄沉甸甸、带着岁月锈迹的古戟,凿开了那一片浮华的洪流。

  此刻,那份逆流而行的孤绝感并未消散,反而在空旷的宫前广场上沉淀下来,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头上。

  空气粘稠得如同浸透了桐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压抑的滞涩。

  天际,浓云低垂,翻滚着,酝酿着一种不祥的静谧。

  不是乌云压城城欲摧的凌厉,而是更令人窒息的沉闷,像一张浸透了水的巨大毛毡,兜头罩下。

  远处,一声绵长而滞重的闷雷碾过苍穹深处,声音不大,却震得人心头发慌,像大地深处的呻吟。

  白战下意识地紧了紧握缰的手,冰冷的金属触感从指套传来。

  张仲庭在宫门外驻足。阴沉天际滚过闷雷,他望着白战单骑远去的尘烟,忽然将裂笏交给侍从:“送去?少府监?镶金修补。”

  李德全蟠龙柱后那抹新鲜如血的墨迹——“酉时三刻,突厥马队入金光门”,如同烙印,烫在他的意识里,比这闷雷更让他心神不宁。

  酉时……距离现在,尚有几个时辰的缓冲,但猛兽已然入笼,獠牙虽隐,腥膻已至。

  他最后瞥了一眼宫门方向。张仲庭那顶低调却奢华的官轿刚刚起行,轿帘垂落,隔绝了那张老狐狸最后一丝莫测的笑意。

  “镶金的枷锁…”白战心头无声掠过张文渊那句飘散在风中的叹息。

  象牙笏板上的裂痕,蜿蜒如闪电,又何尝不是这煌煌天阙下,无数道或明或暗的裂痕之一。

  他用金粉修补裂痕,可这即将入城的突厥马队,又会在这长安城的肌理上划下怎样一道血痕。

  念头一闪而过,白战猛地一夹马腹,踏雪会意,沉稳地迈开步子,离开了这象征着帝国最高权柄亦是最大漩涡的核心地带。

  宫前广场由巨大的青石板铺就,此刻在阴沉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幽光。

  马蹄铁叩击其上,发出清脆而单调的“哒、哒”声,在空旷中传出很远,又被无形的沉闷迅速吸收。

  巡逻的金吾卫甲士列队走过,盔缨在无风的空气中纹丝不动,只有沉重的脚步声整齐划一,带着一股肃杀的僵硬。

  他们的目光扫过白战,认出那身与普通武官不同的紫色朝服,微微躬身致意,眼神却像蒙了尘的琉璃珠,空洞而警惕。

  白战微微颔首回礼,感受到一种同样沉重的压抑,如同此刻的天气,凝固在每一个守卫皇城的士兵肩头。

  穿过广场,踏入通往朱雀大街的御道。道路笔直宽阔,可容十六匹骏马并行,此刻却因时辰尚早而显得行人稀疏。

  道路两旁植有高大的槐树与榆树,枝叶繁茂,此刻却失去了往日的鲜活碧翠。

  在浓云的笼罩下,呈现出一种沉郁的墨绿色,层层叠叠,遮天蔽日,仿佛为这条天子御道搭起了一道无尽的幽暗长廊。

  马蹄下的青石板变成了更为平整的御道石砖,蹄声被厚实的砖地和浓密的树荫消解了几分清脆,变得越发低沉、压抑,每一步都像踏在紧绷的鼓面上。

  闷雷再次传来,这次似乎近了些,带着一种不耐烦的躁动。

  几滴冰冷的液体倏地砸落在白战冰冷的肩膀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瞬间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紧接着,又有几滴落下,稀疏,却大而沉重,带着试探的意味。

  雨,终究是来了。没有狂风呼啸的前奏,没有电闪雷鸣的开场,只有这沉重、冰冷、带着土腥气的雨点。

  不疾不徐地从那墨绿色的天幕中坠落,敲打在树叶上、衣衫上、青石砖上,发出沉闷而破碎的声响。

  白战没有加快速度,只是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雨水顺着他的头冠边缘流下,滑过冰冷的面颊,带来一丝清醒的寒意。

  雨水肆意泼洒,紫色的朝服迅速被浸透。深色的水痕在繁复的锦缎上贪婪蔓延,层层渗透,冰冷的湿意穿透内衬,针砭般刺入肌肤。

  吸饱了雨水的朝服变得异常沉重,丝绸的华贵化作累赘,沉沉向下坠着。

  踏雪的皮毛上也很快挂满了细密的水珠,汇聚成大滴,沿着它强健的肌肉线条滑落。

  这匹神骏似乎并不在意这突如其来的雨水,步伐依旧沉稳有力,四蹄踏在湿润的青石板上,发出一种坚实而带有黏滞感的“嗒嗒”声。

  它高昂着头颅,鼻孔翕张,喷出的热气在湿冷的空气中形成更浓郁的白雾。

  白战能感受到座下伙伴传递来的温热与力量,这让他因密报而紧绷的心弦略微松弛了一瞬。

  他轻轻抚摸着踏雪被雨水打湿的鬃毛,低声安抚:“好伙计,不急。”

  快接近皇城边缘,临近繁华市井区域时,御道两旁开始出现一些低矮的官署和勋贵府邸的后墙。

  高墙深院,朱门紧闭,偶有兽头门环在雨水中闪着幽冷的光。

  雨水顺着高墙的瓦檐汇成细流,哗啦啦地淌下,在地上砸出小小的水坑。

  白战的目光警惕地扫过那些紧闭的门户和高墙上可能存在的阴影。

  在这种天气,在这种消息即将引爆的时刻,任何角落都可能藏着窥探的眼睛。

  突厥马队入城,是明目张胆的挑衅,还是某种试探。他们的目的是什么?金光门守备如何?

  李德全的密报只有短短一行,却留下无穷的凶险可能。

  身为武将,他嗅到了战争边缘的气息,一种风雨欲来、铁锈与血腥交织的熟悉味道。

  他搭在佩刀刀柄上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金属上摩挲着,指节微微发白。

  前方豁然开朗,御道汇入了长安城真正的血脉——朱雀大街。

  宽阔的程度远超御道,南北纵贯,气象万千。即使是阴沉的雨天,也无法完全掩盖其作为帝国中枢通衢的磅礴气势。

  两侧的槐树更为高大古老,枝丫虬结,如同无数撑天的巨臂。雨水顺着层层叠叠的叶片流淌,形成无数道细小的瀑布。

  然而,街上的景象却并非平日的车水马龙、摩肩接踵。

  雨水显然冲刷掉了许多人出门的兴致。行人稀疏了许多,且大多步履匆匆,撑着油纸伞或戴着斗笠,低着头,在宽阔的街面上显得渺小而孤单。

  几辆装饰华美的马车匆匆驶过,车帘捂得严严实实,车轮碾过积水的路面,溅起浑浊的水花。

  两侧的店铺大多已经开门,但门口罗雀,伙计或掌柜倚在门框上,无精打采地望着灰蒙蒙的雨幕。

  只有卖胡饼、蒸饼的食肆门口还冒着些微热气,蒸笼的白汽刚一冒出就被雨水打散。

  细密的雨丝织就了一张无边无际的灰网,将整条朱雀大街笼罩其中。

  远处的坊门、望楼、佛塔都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如同浸在水中晕染开的水墨画。

  视线受阻,听觉却变得异常敏锐。雨水敲打屋顶瓦片、树叶、石板路的声音汇聚成一片连绵不绝的沙沙声。

  像是无数蚕在啃食桑叶,又像是某种低沉而持续的叹息。

  这单调的雨声,反而衬得周遭的世界愈发寂静、压抑。

  白战操控着踏雪,沿着大街东侧,缓缓而行。他锐利的目光穿透雨帘,扫视着街道两旁。

  一些屋檐下或巷口,偶尔可见三两聚集的低语者,多半是些闲汉或小商人。

  他们的声音压得很低,神情带着一丝隐秘的不安和亢奋。

  尽管听不清具体内容,但白战捕捉到了几个零星飘过来的词:“胡人…金光门…好多马…”

  消息总是像瘟疫一样,在城市的毛细血管里比官府的驿马跑得更快。

  突厥马队的到来,显然已经在这座城市的底层开始发酵,恐慌或好奇像水中的涟漪,在雨幕掩盖下悄然扩散。

  白战的心沉了沉,密报刚到他手不久,市井已有所闻,这速度太快了,快得让人心惊。他勒紧缰绳,示意踏雪再慢一些。

  雨水不停歇,街道上的积水渐渐汇聚,在青石板路面的低洼处形成一片片浑浊的小水潭。

  踏雪马蹄踏过,水花四溅。靴子早已湿透,冰凉的寒意顺着小腿向上蔓延。

  就在经过一处较为宽阔的十字街口时,一阵异常清晰、带着浓重异域口音的喧哗和沉重的马蹄声。

  混杂着驼铃的叮当,突然从西侧的一条横街方向传来,穿透了连绵的雨声。

  白战猛地勒马停住!踏雪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瞬间绷紧的神经,不安地刨了一下前蹄。

  他循声望去。只见从西面那条通往西市方向的街道上,一支规模不小的队伍正冒雨缓缓行来。

  队伍的核心,赫然是数十匹极其雄健的高头大马!这些马匹骨骼粗大,肌肉虬结,鬃毛浓密。

  即使在雨水冲刷下,依然能看出皮毛油亮,透着一股迥异于中原马种的粗犷野性。

  马背上的骑手穿着厚重的皮袍,戴着毡帽或皮帽,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面目,只能看到浓密的胡须和偶尔抬起的、锐利如鹰隼的眼眸。

  他们操控马匹的动作熟练而带着一种不加掩饰的悍勇。

  紧随马队的是几匹高大的双峰骆驼,背上驮着沉重的皮袋和货物,驼铃在雨中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声响。

  队伍前后还有一些步行跟随的仆从模样的人,同样胡服装束,神情戒备而疲惫。

  这就是突厥马队!虽然时辰未到酉时三刻,但这支队伍显然已提前抵达。

  或者,这只是其中一部分?金光门离此尚有一段距离,他们竟已深入到朱雀大街附近!

  白战瞳孔骤然收缩,右手已牢牢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狂跳的心脏强行镇定。

  踏雪感受到杀气,低低嘶鸣一声,前蹄不安地刨着积水。

  那些突厥骑士似乎也注意到了孤身一人、伫立街边、身着紫袍的白战。

  几道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挑衅意味的目光,如同实质的箭矢,穿透雨帘射了过来。

  他们的目光掠过白战紫袍的样式,掠过他座下神骏的踏雪,带着一种评估猎物般的倨傲和野性。

  空气像凝固了一般,只剩下雨声和马蹄踏水的噗噗声。

  街道上零星的行人早已远远避开,躲入巷口店铺,只敢探出半张惊恐的脸。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对峙。白战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如同拉满的劲弓,一股属于战场杀伐的热血在冰冷的雨水中几乎要沸腾燃烧。

  但他最终没有动,只是用更加锐利、如同磐石般沉静冷硬的目光迎了上去,毫不退让。那目光犹如在说:这里是长安!

  或许是感受到了白战身上那股久经沙场的凛冽杀气,或许是觉得在帝都不宜生事。

  为首的突厥骑士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低哼,随即移开了目光,带着队伍继续沿着横街向北行去。

  沉重的马蹄声和驼铃声渐渐消失在雨幕深处,只留下满地浑浊的蹄印和一片更加压抑的死寂。

  白战缓缓松开紧握刀柄的手,掌心一片粘腻,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冷汗。

  这群胡虏,竟如此堂而皇之,视长安如无物。刚才那短暂的对视,他看到了对方眼中赤裸裸的贪婪、野性以及……一种胜券在握般的笃定。

  这感觉比密报上的墨字更让他心头蒙上厚重的阴霾。镶金的枷锁再沉重,锁住的或是庙堂,而城外草原的饿狼,却已悄然潜入栅栏!

  重新策动踏雪前行,白战的心境已不复之前的沉重,而是燃起了一股冰冷的怒焰。

  雨水似乎更大了些,噼啪作响。前方不远处,街道东侧,一座规模宏大、门楼巍峨的府邸在雨幕中显现轮廓。

  朱漆大门紧闭,门前蹲踞着一对威猛的石狮,雨水冲刷着狮身,更添威严凝重。

  门楣之上,巨大的匾额即便在阴雨天,也能辨认出那铁画银钩、御笔亲题的六个鎏金大字:?敕造镇北王府?。

  就在白战策马踏雪,准备转向王府侧门马道之时,眼角余光瞥见王府对面街角一处较为幽暗的屋檐下,伫立着一道人影。

  那人没有打伞,浑身已被雨水浇透,紧贴着身躯的赫然是低阶武官的制式戎服,颜色深暗,几乎融入阴影。

  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头颅低垂,肩膀却在微微耸动,仿佛在压抑着巨大的情绪。

  白战的目光锐利如鹰,瞬间锁定了那人的侧脸,雨水冲刷下,那张年轻的脸上布满水痕。

  分不清是雨是泪,但一双眼睛却瞪得极大,死死地盯着镇北王府紧闭的朱漆大门,眼底燃烧着熊熊的、近乎疯狂的火焰,如同被强行按捺在暴雨之下的烽燧。

  ?陈疆那双通红的、燃烧着痛苦与愤怒的眼睛,瞬间与白战在宫门外武官队列中最后惊鸿一瞥的印象重叠。

  像两颗烧红的炭,投入了白战被突厥马队和对峙点燃的、本就翻涌着怒焰的心湖。

  踏雪感受到了主人瞬间的停顿和气息的变化,也停下了脚步。白战端坐马背,雨水沿着冰冷的脸颊边缘不断流淌。

  他没有出声,只是隔着越来越密的雨帘,隔着宽阔死寂的朱雀大街。

  深深地看着那个在王府对面屋檐下、犹如被整个世界遗弃却又燃烧着自己灵魂的年轻武官。

  闷雷在厚厚的云层中再次翻滚,积聚着力量,这一次,似乎酝酿着一场真正撕裂天幕的霹雳。

  朱雀大街,在连绵不绝的冰冷雨水中,沉默地吞咽着这无声的惊涛骇浪。

  镇北王府那对石狮,在雨水的冲刷下,双目圆睁,仿佛也正注视着这风雨飘摇的帝国长街,以及街角那一点引燃的、孤独的烽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