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泪湿锦衾唤玉醒 ,长日孤灯待春归-《五姑娘的狼将军》

  这拙劣的模仿,这顶着拓跋玉面容的哀泣,如同最污秽的毒虫,狠狠钻入白战的耳膜,啃噬着他的理智。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犹如火山岩浆猛地冲上喉头,胃里翻天倒海。

  他几乎能闻到从这妖物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血腥与桃木腐朽本质的令人作呕的气息。

  昨夜与这秽物虚与委蛇的触碰记忆汹涌而来,每一寸接触过的皮肤都像被毒藤蔓缠绕过,留下看不见的灼痛与肮脏感。

  一股毁灭的冲动直冲顶门,白战几乎要立刻唤出龙炎,将眼前这污秽的存在连同她触碰过的衣角一起烧成虚无。

  但是,白战生生将那几乎喷薄而出的龙息和呕吐的欲望扼在了咽喉深处。

  他的身体绷紧如拉满的弓弦,唯有下颌线因为极致的忍耐而咬得咯咯作响。

  眼底的血色风暴更加狂暴,却奇异地沉淀出一种令人胆寒的冰冷平静。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俯视着脚边死死攥着自己衣角的“东西”。

  嘴角扯开一个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深不见底的嘲弄和一种凌迟猎物般的残酷快意。

  “呵……”一声轻嗤,似冰锥刺破空气。

  他微微弯下腰,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淬毒的银针,精准地扎入楼心月的耳膜和灵魂:“妖孽。”

  两个字,重若千钧,带着上古龙族血脉天然的威压,碾碎了楼心月最后一丝侥幸。

  “死到临头,”白战的声音淬着寒冰,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砸下,“还敢顶着这张脸,学我妻子的腔调……来膈应本太子?”

  楼心月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攥着衣角的手指猛地一僵,血色尽褪。

  白战眼中的鄙夷与洞察如同焚天的业火,几乎要将她的伪装连同灵魂一起烧穿:“当真以为本太子如你这等下贱妖物一般,蠢笨如猪?”

  他直起身,玄色衣袖被攥住的部分在晨风中微微摆动,如同招魂的幡:

  “昨夜,你踏入这庭院的第一步,你那身令人作呕的、混杂着烂桃树根和低劣幻术的腐朽气息,就已昭然若揭!本太子陪你演了一夜的戏,不过是想看看,你这孽畜身后,还藏着什么腌臜东西!”

  真相似万年玄冰凝成的巨锤,轰然砸碎了楼心月所有的妄想。

  昨夜的情浓蜜意,那些温存的抚摸,低哑的呼唤……全是假的。

  是一场精心编织、等待她彻底暴露的陷阱。

  一股灭顶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楼心月的四肢百骸,绝望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她的心脏,狠狠绞紧。

  原来……自始至终,她都是一个在猎手戏谑目光下,自鸣得意、拙劣表演的小丑。

  “不……不是的!夫君!”巨大的恐惧让她爆发出最后的力量。

  嗓音尖利得变了调,试图做最后的挣扎,“我是玉儿!我真的是玉儿!你看这肚子,我们的孩子……”

  楼心月胡乱地指着自己那被踹后显得更加虚幻不定的腹部幻影,语无伦次,“定是……定是有什么邪术迷惑了你!夫君,你醒醒啊!我是你最爱的玉儿!”

  泪水混合着额头的血水滚滚淌落,在她脸上冲刷出诡异的沟壑。

  白战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庭院里虚假的花香、血腥味、还有这妖物涕泪横流散发出的绝望腐朽气息,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污浊。

  他的耐心,早已耗尽。再睁眼时,那双银眸之中,最后一丝属于“人”的情绪彻底湮灭!

  狂暴的银光好像压抑万年的火山,轰然爆发。

  刺目的光华充斥整个庭院,将那些精心维持的幻术草木灼烧得滋滋作响,扭曲变形!

  一声劈开苍穹、饱含无尽威严与暴怒的龙吟震撼九霄。

  光芒敛去,原地已不见那挺拔冷峻的人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盘踞于碎石烟尘之上的庞然巨物。

  银色的龙鳞在晨曦下流淌着冷冽的寒光,每一片都像是打磨锋利的刀锋。

  蜿蜒的龙躯蕴含着开山裂海的恐怖力量,巨大的龙首低垂。

  那双冰冷的、似熔金一般的竖瞳,像是两轮来自九幽的审判之眼,不带丝毫怜悯地锁定了地上那渺小如蝼蚁的妖物。

  恐怖的龙威凝若实物,恰似滔天海啸,轰然压下。

  楼心月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只觉得灵魂仿佛被碾入了十八层地狱,每一寸筋骨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声。

  她那点微末的妖力,在这源自洪荒的至尊血脉威压面前,脆弱得似风中尘埃。

  巨大的、覆盖着冰冷银鳞的龙爪,恰如掌握生死的天罚之钳,带着撕开空间的厉啸,猛地探下!

  带着压倒性的力量,攫住了地上那瘫软如泥的躯体。

  “不——!!!” 死亡的阴影终于彻底笼罩,楼心月发出了此生最凄厉、最绝望的惨嚎。

  然而,她的声音在磅礴的龙吟下,微弱得如同蚊蚋。

  龙爪猝不及防的收紧,尖锐的利爪刺穿了她用以维持人形的幻术皮囊,深深陷入那属于桃树精的、坚韧却同样脆弱的木质躯干。

  没有鲜血喷溅,只有碎裂的木屑和逸散的粉色妖气从创口处弥漫开来。

  银龙没有丝毫停留,庞大的龙躯搅动风云,腾空而起。

  双翼掀起狂暴的风暴,涤尘居庭院内那些虚假的景致瞬息被撕扯得粉碎!

  龙爪紧握着那不断挣扎、发出刺耳哀鸣的妖物,化作一道贯穿天际的银色闪电。

  朝着蓬莱仙宗最深处、那片终年被墨绿毒雾笼罩、连飞鸟都绝迹的恐怖禁地——万蛇窟方向悍然冲去。

  罡风如刀,刮在楼心月残破的“皮囊”上,带来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恐惧。

  眨眼间,一片令人窒息的景象已迫在眼前,下方是深不见底的巨大裂谷。

  谷口怪石狰狞如獠牙,浓郁的、带着强烈腐蚀性与腥甜气息的墨绿色毒瘴如同活物翻滚升腾。

  毒瘴深处,无数细微却令人头皮发麻的嘶嘶声、鳞片摩擦岩石的沙沙声,汇成一片死亡的交响,如同地狱之门在眼前洞开!

  银龙悬停在毒瘴翻涌的裂谷正上方。冰冷的竖瞳最后一次俯视爪中那团颤抖扭曲的“东西”。

  楼心月残余的眼中,只剩下最纯粹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如同待宰的牲畜。

  没有警告,没有审判的宣言。龙爪陡然松开。

  “啊————————!!!!!”

  一声几乎撕裂魂魄的凄厉长嚎,伴随着急速下坠的破风声,骤然响起,又迅速被下方翻滚的毒瘴和密集的嘶嘶声吞噬!

  楼心月的身影如同断翅的残蝶,翻滚着坠入那片粘稠、剧毒的墨绿深渊。

  “呃啊——!!!!”

  仅仅半息之后,一声更加短促、却蕴含着无法想象的极致痛苦、仿佛灵魂被生生扯碎的惨嚎,猛地从深渊底部炸开。

  穿透了浓郁的毒瘴,直刺云霄,那声音充满了被亿万毒牙噬咬的剧痛,被瘴毒腐蚀融化的绝望。

  紧接着,是无数令人牙酸的、湿滑粘腻的纠缠声、撕扯声、贪婪的吞咽声……如潮水般从谷底涌起!

  那声短暂的惨嚎戛然而止,仿佛被硬生生扼断。浓得化不开的毒瘴剧烈地翻滚了一下。

  隐约可见无数扭曲、滑腻的巨大蛇影在深处疯狂涌动、纠缠、争抢……很快,就连那最后一点点挣扎的涟漪也被彻底淹没。

  万蛇归巢,深渊重归死寂,只剩下永恒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簌簌低语。

  银龙盘旋于深渊之上,冰冷的竖瞳倒映着下方那吞噬一切的墨绿色死亡漩涡,像在看着一粒尘埃消失在茫茫大海。

  巨大的龙目中,没有丝毫波澜,没有半分怜悯,只有大仇得报后一片虚无的冰冷,以及一种清扫了污秽巢穴般的、纯粹的、冰冷的决绝。

  他缓缓扭转身躯,巨大的龙翼在墨绿毒瘴上空投下短暂的阴影,不再回头看一眼那万蛇噬身的炼狱。

  下一瞬,银龙昂首发出一声穿云裂石的长吟,龙躯在空中猛地一折,化作一道比来时更加迅疾、更加决绝的银色流光,划破长空。

  朝着那座被祥云瑞霭笼罩、代表着暂时安宁与牵挂的最高峰巅——鹤鸣殿所在的丹霞阁——全力疾驰而去!

  罡风在他银色的鳞甲上呼啸而过,吹散了最后一丝来自蛇窟的腐朽腥气。

  苍穹之上,一轮暖阳悬浮于澄澈的碧空,光线明亮却毫无侵略性,如同被冰水涤荡过般纯净清透。

  无垠的云海铺展如细软的素绢,边缘晕染着淡金的柔光。

  丹霞阁巍峨矗立于万仞仙山之巅,琉璃瓦片在温煦的日照下流转着润泽的辉光,似覆了一层融化的流金。

  阁顶飞檐如凤凰栖枝,悬垂的玉铃在清寒的风中叮咚摇曳,铃声空灵,穿透了冬日山巅特有的岑寂。

  门前那白玉雕琢的平台光洁如鉴,边缘七彩灵石折射着阳光,跳跃着冷冽而晶莹的光斑。

  就在这片明净的光晕中,一条庞大的银龙破开凛冽气流而来——它的鳞甲在清冷日光下宛如覆盖着霜雪的万顷冰原,每一次鳞片开合与巨翼振动,都卷起裹挟松针清苦与寒梅冷香的凛风气旋。

  银龙的身姿威严矫健,龙须如银链飞扬,熔金竖瞳深处翻涌着无法掩饰的焦灼。

  它稳稳降落在平台上,庞大龙躯激起一圈无声的气浪,平台上凝结的薄薄霜气瞬间四散,露出玉石温润微凉的肌理。

  银龙落地的刹那,周身银芒如月华倾泻,清冷而耀目。

  光华流转间,龙躯轮廓模糊重塑:坚甲化为莹润肌肤,利爪凝作修长手指,威严的龙首低垂,显露出青年剑眉星目的面容——正是白战。

  他身着月白云纹锦袍,衣料轻薄却泛着珍珠般的柔光,腰间银丝绦带悬着雕龙玉佩,光华温润内敛。

  袍袖摆动间,龙鳞暗纹如冰层下的水痕若隐若现。

  他深吸一口清寒空气,山间冬日特有的凛冽涌入肺腑,非但未能冷却胸腔中擂鼓般的心跳,反使那份燃烧了半日的焦渴更显灼人,等待如同冰刃刮骨。

  白战疾步向前,目光穿透清亮的光线,锁住丹霞阁朱红的大门。

  门前无形的结界能量流转,空气因其微微扭曲,犹如冬日火盆上方蒸腾的稀薄暖流。

  白战低吟,银辉闪过,结界如冰帘向两侧无声滑开。

  他穿行而过,结界边缘残余的温润能量拂过面颊,带来一丝短暂暖意,转瞬即逝于寒风中。

  他踏阶而上,步伐迅疾。青金石台阶在清冷日照下泛着幽深的蓝黑色光泽,古老符文更显沉凝。

  玄色云纹靴踏在石阶上,发出清晰孤寂的“嗒嗒”声,在空寂山巅回荡如更漏。

  他身形如风掠过,袍袖翻飞间,扫落回廊旁千年古枫枝头几片枯卷的暗红残叶。

  台阶尽头,雕花回廊缠绕的藤蔓依然苍翠,但莹白的仙花在寒气中收敛了形迹,只余一缕冷香凝滞于风里。

  白战驻足于廊下浓密的树影中。冬阳透过疏朗的枝桠,在他身上投下稀疏而清晰的淡金色光斑。

  将他挺拔的身形切割得明暗交错,似一尊伫立于光阴裂缝中的雕塑。

  他指尖轻触廊柱,玉石触手冰凉,这寒意却丝毫无法平息他心中的燎原之火——拓跋玉的面容清晰浮现:含笑的眸,温柔的呼唤……思念如冰封的火山,在此刻熔岩奔涌。

  两名仙婢如粉色云烟悄然现身。淡粉罗裙外罩着薄纱云肩,裙裾在寒风中轻颤如蝶翼,腰间玉铃轻响。

  一人云鬓簪珍珠步摇,面若覆霜芙蕖;另一人青丝缀碧玉簪,眉心朱砂一点。见是龙隐,齐齐屈身万福:“公子,安。”声如碎玉击冰。

  白战拱手回礼,目光直刺门缝内的幽深:“两位姑娘不必多礼,”

  声音低沉微哑,“有劳通传芳芷夫人,龙隐来接内子。”

  “内子”二字如金石坠地,袖中手指紧握至骨节青白。

  仙婢会意,簪步摇者轻道:“公子稍稍!”

  两人再福,裙裾旋起裹挟龙涎暖香与寒梅余韵的微风。

  转身推开沉重的朱门,“吱嘎——”声在清冷空气中拖长如叹息。

  门缝开启,露出殿内烛光摇曳的幽深一角,紫檀香案的青烟细直上升。

  身影没入,随即“砰”一声轻响,门扉紧闭。那声响在绝对寂静中如冰锥坠地,将白战彻底隔绝在外。

  朱红门板隔绝视线,唯余兽首门环反射着冰冷的日光。

  白战僵立,枯叶被寒风吹卷,落于肩头如霜屑。

  闭目间,结界残留的微暖与关门寒意交织,时间在冬阳下冻结,每一息等待都似冰棱穿刺心脏。

  平台上霜气重新聚拢,山风掠过松林发出低沉的呜咽。

  丹霞阁在明净的冬日晴空下宛如冰雕玉砌的孤城,紧闭门窗后透出的微光更显幽冷。

  白战倚靠冰凉廊柱,指尖摩挲温润玉佩,目光如炬锁死门扉——玉儿安否?仙婢缘何迟归?

  每一阵松涛,每一声寒鸦的孤鸣,都绷紧他濒临断裂的心弦。

  远方雪峰传来一声清厉的鹰唳,反衬出此间死寂。

  他默数:一息、两息……时间在等待中被冻成透明的枷锁。

  唯有玉佩那一点固执的温润,在指腹下无声诉说:重逢,或在下一瞬门开的须臾。

  午后的冬日阳光,失去了晨间的清冽,也褪去了正午的些许炽烈,只将那薄薄的金辉,吝啬地泼洒在丹霞阁那九曲回环的朱漆回廊上。

  风,是凝滞的,带着刺骨的寒意,仿佛连空气也被冻得厚重起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滞涩感。

  廊檐下,偶尔有未化的残雪,在阴影里倔强地闪烁着微弱的寒光。

  白战独自一人,像一尊凝固的石像,对着那扇沉重的鎏金殿门,矗立在回廊的中央。

  他身姿挺拔,玄色的锦袍上用银线细细勾勒着盘螭暗纹,本该是贵气逼人,此刻却被一种难以言喻的焦灼气息所笼罩。

  袍袖下的双拳紧握着,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手背上甚至微微凸起着经络。

  他那张棱角分明的俊逸脸庞,此刻绷得死紧,眉峰深锁,拧成一个化不开的结,仿佛承受着千斤重压。

  一双深邃的眼眸,不再是平日的锐利或沉静,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担忧与自责。

  紧盯着廊柱上繁复的雕花,视线却仿佛穿透了木石,直抵那扇隔绝了他与挚爱的门扉之内。

  时间,从未如此刻般粘稠缓慢。每一息的流逝,都如同钝刀割在心尖。

  他的心口,像是被硬生生塞进了一团熊熊燃烧、噼啪作响的炭火,那灼热之感炙烤着他的五脏六腑,带来一阵阵令人窒息的疼痛和难以忍受的干渴。

  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在耳边奔流的轰鸣,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胸腔。“玉儿……”一个名字,在他喉间反复滚动,化作无声的呐喊。

  他低喃出声,嗓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不知玉儿醒过来了没有……”

  自责的潮水汹涌袭来,瞬间淹没了他。他悔恨交加——怪自己当时太过匆忙!

  没在第一时间查看她身上的伤势,热血瞬间冲昏了头脑,便不顾一切地将她抱起,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这丹霞阁,交给了最信任的芳芷婶婶。

  ?骤然间,一个尖锐的念头如冰锥刺穿他的识海——他竟只想着救命,只想着求那丹霞阁中最快的救治。

  全然忘却了自己本是西天护法的天龙八部,是受封“广力”的菩萨金身。

  那足以移山倒海、枯骨生肉的磅礴仙力,此刻正沉睡于他的灵台深处,如冰封的烈日,明明触手可及,却被他自己亲手掩埋在惶急的尘埃之下。

  几十年来,他踏遍九幽黄泉寻灵药,跪求三十三重天借法宝,甚至以龙血为契向魔域妥协……却唯独不曾低首看一眼掌心流转的佛光。

  多荒谬啊!他渡众生苦厄,受万界香火,偏偏在妻子命悬一线之际,甘愿化作最盲目的凡人,将全部希望寄托于他人之手。

  这忘却,比殿门的隔绝更彻骨;这醒悟,比冬日的寒风更凛冽。

  此刻冷静下来(如果这心如火焚的状态能称为冷静的话),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

  玉儿,他的玉儿,那个平日里连被绣花针轻轻扎一下都会红了眼圈,委屈巴巴地要他哄上半天的小娇娇。

  她胆小,怕生,心思细腻得像初春最娇嫩的花瓣,又格外依赖他。

  尤其是受伤昏迷之后骤然醒来,发现自己孤零零地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周遭尽是冰冷陌生的气息。

  她会怎样?那梨花带雨的小脸瞬间浮现在白战眼前,清晰得让他心痛欲裂。

  她一定会茫然四顾,找不到熟悉的身影,巨大的恐惧会瞬间攫住她。

  然后,那些晶莹剔透的“小珍珠”——她委屈害怕时最爱的眼泪,就会扑簌簌地滚落下来,止也止不住。

  她是水做的骨肉啊,泪水总是来得那样轻易,却又那样真实地灼痛他的心。

  想到这里,白战感觉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感更加强烈了,他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却只尝到口腔里弥漫开的苦涩。

  胸腔里的那团火似乎烧得更旺了,几乎要将他整个吞噬。“该死!”

  一股难以排遣的暴躁猛地窜起,他压抑不住地低咒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濒临爆发的戾气,在寂静的回廊里显得格外突兀,“芳芷婶婶……怎么还不来?”

  他焦灼的目光再次投向那扇紧闭的、象征着等待和未知的殿门,似要用目光将它烧穿一个洞来。

  殿门上的兽首衔环,在晦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冷漠地回视着他。

  殿内,丛芳芷的闺房连着用作临时诊室的内殿,弥漫着一种与外间寒冬截然不同的静谧和药香。

  空气里浮动着一股清苦而悠远的草木气息,混合着淡淡的、品质极佳的沉水香,营造出一种令人心神稍安的舒缓氛围。

  角落的紫铜麒麟香炉,正袅袅升起一线青烟,笔直而纤细。

  内殿深处的暖榻上,厚厚的云锦褥子间,静静躺着昏迷不醒的拓跋玉。

  她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细密的冷汗沾湿了额角几缕散落的鬓发,紧紧贴在光洁的额际,更显出几分脆弱的憔悴。

  那双平日里总是盛满了灵动笑意的眼眸紧闭着,长而卷翘的睫毛在她毫无血色的脸颊上投下两小片阴影,脆弱得如同易碎的蝶翼。

  她的裤角已被仔细剪开至膝上,暴露出的景象令人心头骤紧——那白皙如玉的肌肤上,赫然分布着?十七个触目惊心的孔洞!?

  这些孔洞大小不一,小如豆粒,大若指节,深深蚀入皮肉之中,?如同被无形的恶兽啮咬过一般?。

  孔洞边缘的皮肉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焦黑、硬化状态,仿佛被强酸瞬间灼蚀凝固,?翻卷起的焦皮边缘是暗沉的黑褐色?。?

  孔洞深处可见模糊的、颜色异常的肌肉组织,残留着?一丝难以形容的?、若有似无的、带着水腥气的阴冷气息?——正是那蚀骨湖水的遗毒。

  周围的肌肤并非红肿淤紫,而是呈现一种?死气沉沉的青白色?,肿胀紧绷,与白皙的肤色形成骇人的对比。

  密密麻麻的创口组合在一起,显得格外狰狞可怖,如同精美的瓷器被粗暴地凿穿了十七个窟窿。

  丛芳芷正坐在榻边的绣墩上。她一身素雅的藕荷色衣裙,只在衣襟袖口处绣着几簇淡紫色的兰草,乌发简单地挽成一个圆髻,斜斜插着一支素银镶珍珠的簪子。

  她并非拥有移山倒海仙力的修士,只是一名在丹霞阁中凭借精湛医术和仁心立足的普通医女。

  此刻,她正全神贯注,眼神专注而沉稳,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世上最珍贵的瓷器。

  她刚刚用浸透了特制解毒药液的雪白细棉布,?极其小心、逐个地?为拓跋玉清理了?每一个孔洞内部及周围?的污迹和那?顽固残留的蚀骨毒素?。

  此刻,她?放下棉布,换用一柄细小的、顶端呈圆勺状的玉质器具?。

  小心翼翼地?从旁边矮几上放置的白玉小瓷盒里,?舀取少许?那半透明的翠绿色膏体——?散发着沁人心脾的、生机勃勃的草木清香的“碧玉生肌膏”?。

  此膏对治疗皮外伤、祛瘀生新有奇效,此刻正是对抗这可怕蚀孔的关键。

  丛芳芷的动作?更加缓慢而精准?,?屏息凝神?。她?先将一点莹绿的药膏精确地放置在孔洞边缘焦黑的硬化处?。

  然后用玉勺底部极轻极柔地、以点按旋转的方式?,?将药膏缓缓推入孔洞深处,力求让药效能渗透至受损的组织?。

  每一次点涂都?耗费着巨大的心神?,?避开那些最脆弱的孔壁和深处翻覆的组织?。

  她那带着常年处理药材留下淡淡薄茧的指尖,此刻传递出的?不止是安抚,更是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与呵护?的力量。

  她看着拓跋玉毫无血色、眉头即使在昏迷中也微微蹙起的小脸,心中涌起更深沉的叹息:?“这孩子,竟遭了这般锥心蚀骨的劫难……”?

  幸好送来得及时,毒素清理得也还算彻底,剩下的便?是这遍布腿上的恐怖外伤需要极其精细的护理和漫长的静养恢复了?。

  就在她专注于指尖细微的操控时,轻轻的叩门声响起,打破了内殿的宁静。

  声音很轻,带着十足的恭敬,显然是怕惊扰了里面的病人。

  “进。”丛芳芷没有抬头,手上的动作也未停,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吱呀——”一声轻响,外殿的门被推开。

  一名穿着淡粉色罗裙、梳着双丫髻的年轻仙婢垂着头,迈着细碎而无声的步子,如同流水般轻盈地走了进来。

  她始终低眉顺眼,视线恭敬地落在自己脚下三尺之地,直到行至丛芳芷身前四五步远的地方才停下,深深敛衽一礼:“禀夫人,”

  仙婢的声音清脆而柔和,如同玉珠落盘,却又刻意压低了音量,“龙隐公子在外求见,已等候多时,似是十分焦灼。”

  丛芳芷涂抹药膏的手终于微微一顿。她抬起眼,那双温和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那个臭小子……她心中暗道,目光又扫过榻上昏迷的拓跋玉。

  龙隐的焦急在她意料之中,这对小夫妻的感情有多深,她是看在眼里的。

  只是……她看了看自己手上尚未完成的包扎,又看了看拓跋玉依旧沉睡的脸庞。

  “知道了。”丛芳芷收回目光,平静地应道。她将玉刮刀轻轻放回矮几上的托盘里。

  拿起一块干净的素白软纱布,仔细地擦拭自己的指尖,每一根手指都擦得格外认真。药膏可不能沾染到别处。

  仙婢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姿态恭敬地等待着下一步指令。

  丛芳芷擦净手,站起身,莲步轻移,走向仙婢,示意她起身:“走吧。”她的声音恢复了寻常的温和。

  那仙婢立刻直起身,依旧垂首,侧身退后半步,让出主路。

  丛芳芷走出内殿的门,守在门帘外的另两名身着同样水绿罗裙的仙婢立刻上前。

  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落地,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小心翼翼地将厚重的雕花木门关上,严丝合缝,隔绝了内里的景象。

  她们像两尊精致的玉雕,一左一右肃立在门外,神情专注地守卫着。

  丛芳芷带着前来通禀的仙婢,穿过光线略显幽暗、陈设简洁雅致的外殿。

  殿内摆放着紫檀木的桌椅和博古架,架上陈列着一些古朴的药典和雅致的瓷器。

  她们走向那扇紧闭的、象征着内外之隔的沉重殿门。

  殿门由厚重的楠木制成,上面雕刻着象征祥瑞的云纹和仙鹤,门环是两只衔着铜环的螭首,沉甸甸的,透着岁月的古意。

  通禀的仙婢快步上前,伸出双手,用力地、缓慢地拉开了其中一扇沉重的门扉。

  门轴似乎许久不曾这般被急促地开启过,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闷的“吱呀——”,在这寂静的午后像是投入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殿外的凝滞空气。

  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岁月锈涩感的声响,如冰冷的针尖,猛地刺穿了白战那被焦灼和胡思乱想填满的意识。

  他背对着殿门的身躯骤然一僵,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定住了一瞬。

  那洒落在他月白色锦袍上的、被冬日枯枝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斑驳光影,也随着他身体的紧绷而微微晃动了一下。

  午后的阳光,带着虚假的暖意,穿过稀疏的枝桠,在他身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图案,却丝毫温暖不了他冰冷焦灼的心湖。

  下一秒,那僵直的背影猛地转了过来!动作迅疾得几乎带起一阵微弱的风。

  他深邃的眼眸如同黑暗中骤然燃起的火炬,瞬间锁定了那扇开启的门扉,锁定了门内走出的身影。

  所有的等待、所有的煎熬、所有的恐惧与自责,在看清丛芳芷面容的那一刹那,都化作了喉间滚烫的岩浆。

  丛芳芷的身影甫一出现在殿门的光影交界处,龙隐便已大步流星地迎了上去。

  他的步伐带着一种几乎失控的急促,却又在距离她几步之遥时,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硬生生刹住。

  他高大的身影在阳光下投下长长的影子,几乎将丛芳芷完全笼罩其中。

  “芳芷婶婶!”白战开口,声音嘶哑得可怕,像是粗糙的砂砾在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从胸腔深处强行挤出的艰难。

  他剧烈起伏的胸膛显示出内心的极度不平静,那双紧盯着丛芳芷的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慌和希冀。

  像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玉儿她……如何了?”

  他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生怕惊扰到什么脆弱之物的颤抖,“中途……中途可有醒过来找我?”

  最后几个字问得格外急切,饱含着深切的期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害怕听到否定答案的卑微。

  他的目光甚至越过了丛芳芷的肩膀,试图从那敞开的殿门缝隙中窥探到一丝内里的景象。

  丛芳芷站定,目光落在白战布满血丝的双眼、紧抿的薄唇和线条紧绷的下颌上。

  他整个人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随时可能断裂。

  然而,她却在这样的紧张氛围中,唇角微微一弯,漾开了一个温和而带着些许促狭的笑意。

  “臭小子,”她的声音带着长辈特有的亲昵和一丝了然于心的打趣,像一阵和煦的微风,试图吹散龙隐周身紧绷的戾气:

  “这才多大一会儿功夫不见,就急成这副模样了?站在这风口里吹冷风,不怕冻着?倒是把你媳妇儿心疼得紧哟!”

  她的话语轻松,带着善意的调侃,目光里却含着对晚辈的关切和对这份深情的了然。

  她一边说着,一边已经自然地转过身,裙裾微漾,向殿内走去。“跟我进来吧!”声音温和却不容置喙。

  白战闻言,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立刻抬步跟上,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

  他内心的急切再也掩饰不住,只想立刻冲到妻子身边。

  那两位等待在殿内的仙婢,训练有素地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约莫一丈之隔,无声无息地肃立在门前,恰似两道沉静的绿色影子。

  穿过光线幽静、弥漫着淡淡药香的外殿。

  殿内的紫檀桌椅、博古架上的瓷瓶药典,此刻在白战焦急的眼中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他的全部心神都锁定在前方丛芳芷的背影,以及那通往内殿的第二道门。

  短短的一段路,在他感觉却漫长得却像是跋涉了千山万水。

  终于,再次来到那扇隔绝着内殿的雕花木门前。

  先前肃立在门前的两名仙婢早已做好准备,无需任何言语指令。

  在丛芳芷走近的瞬间,便默契地同时伸出手,动作轻柔而流畅地将两扇殿门向内推开。

  门轴转动,发出比外殿门更为轻微柔和的“咯吱”声。

  一股更加浓郁的药香混杂着女子闺房特有的淡雅馨香,从门内扑面而来。

  殿门洞开,内里的景象映入眼帘。

  光线比外殿更为柔和,铺设着厚厚的地毯,陈设雅致而温暖。最深处,隐约可见暖榻的轮廓。

  丛芳芷没有丝毫停顿,提起镶着银边的藕合色裙裾,步履从容地踏入内殿的幽暗空间。

  绣鞋落在厚厚的波斯地毯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仿佛踩着秋日的落叶。

  阳光从高窗斜射而入,在空气中舞动着尘埃的金粉,将她身影拉长如一道优雅的剪影。

  裙摆随着步伐轻盈摇曳,裙褶间绣着的缠枝莲纹在光线下若隐若现,宛如水面涟漪荡漾开去。

  她未曾回头,只微微侧过脸庞,唇角抿着医者特有的沉静,目光如古井般深邃,无声地牵引着身后之人。

  白战紧随其后,脚步迅疾如风。他身着月白色长袍,袍角沾染着旅途的泥尘,随着他的移动在空气中划出急促的弧线。

  玄色长靴踏过地毯时,激起一片细小的绒毛尘埃,在光束中悬浮如微雾。

  他的呼吸粗重而紊乱,胸膛起伏间透出压抑不住的焦灼——仿佛一头被困的野兽,正奔向最后的救赎。

  两名身着素色棉布裙的普通侍女默默跟随,她们保持着约莫三步的距离,脚步轻巧得像猫,裙裾拂过檀木门框时,留下淡淡的皂角清香。

  四人踏足内殿,只见紫檀木架上摆满青瓷药罐,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药草气息:三七的辛辣、当归的苦涩、艾草的清冽,交织成一股令人心神安定的暖流。

  壁炉中炭火噼啪作响,火光投在墙上的山水画屏上,映出斑驳摇曳的影子。

  丛芳芷领着白战来到床榻前。那是一张雕花楠木大床,垂着浅紫色的纱帐,帐幔被金钩束起,露出榻上的人影。

  拓跋玉静静躺着,身覆一床蜀锦绣花被,被面上绣着折枝海棠,鲜红的花瓣与她苍白的脸色形成刺眼的对比。

  她双目紧闭,长发如瀑散落在枕畔,几缕发丝被冷汗黏在额角。

  那道紧锁的眉头在眉心刻出一道深痕,仿佛正承受着无形的枷锁,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伴随着唇瓣的轻颤,似在无声呻吟。

  薄被下的身躯单薄如纸,指尖露在被外,指甲泛着病态的淡紫色。

  白战上前一步,没有犹豫地坐在榻沿的矮凳上。楠木凳面冰凉,透过薄薄的衣料刺入肌肤,他却浑然不觉。

  他的目光如烛火般炽热,锁定在妻子脸上——那熟悉的轮廓,此刻却像易碎的瓷器。

  他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颤抖着伸向锦被边缘,指腹离那素色被面仅一寸之遥时,丛芳芷的声音如清泉般流淌而出:“都退下吧。”

  她并未回头,只轻轻摆了摆手。两名婢女闻声,低头屈膝,悄然退出内殿,足音消失在长廊尽头。

  丛芳芷自己也缓缓转身,步履沉稳地向殿外走去,裙裾在晨光中渐行渐远,最终隐入门外的光影里。

  白战朝着她离去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腰背弯曲成虔诚的弓形。

  额前几缕散落的发丝垂落,遮住他眼底翻涌的波澜。

  这个动作短暂而庄重,透着由衷的感激——丛芳芷不仅是医者,更是给了他们独处的恩赐。

  起身时,一滴泪水无声滑落,砸在榻边的地毯上,晕开一小片深色水痕。

  他再也抑制不住,猛地俯身,将昏迷的拓跋玉连人带被抱入怀中。

  锦被裹着她的躯体,触感柔软却冰凉,像抱着初冬的薄雪。

  他的手臂收紧,脸颊贴上她额角的瞬间,泪水如决堤的江河滚滚而下,灼热地烙在她冰凉的肌肤上。

  手指轻柔地抚上她面颊,那失血过多的小脸苍白如纸,细腻的皮肤下可见淡青的血管脉络,仿佛一碰即碎的琉璃。

  哽咽声从喉间溢出,破碎而低沉,他贴着耳畔轻唤,声音沙哑如砂纸磨过:“玉儿…醒醒…夫君…夫君来接你回家了。”

  这句呼唤在寂静的内殿回荡,混合着壁炉炭火的噼啪声和窗外鸟鸣的啁啾,化作最沉痛的誓言。

  阳光照在他泪湿的侧脸上,映出眼角细密的纹路——那是日夜担忧刻下的印记。

  怀中的拓跋玉依旧沉睡,唯有睫毛微微一颤,似在梦中对这份呼唤作出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