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脆弱-《原来我们一直喜欢》

  “就是你妈生出了你这个自私的人,才害了你们一家!”方妈妈内心的屈辱和愤怒像野草般疯长,口不择言地嘶吼。

  “啪——”是一声脆响,方爸爸像是被这句话彻底点燃了引线,扬手又是一巴掌甩在方妈妈脸上。

  里屋的方英听得心胆俱裂,那声巴掌响像鞭子抽在她心上。她猛地推开门冲出去,只见妈妈捂着脸跌坐在沙发边,爸爸还扬着胳膊,眼里的红血丝像要渗出来。

  “你敢打我!”方妈妈猛地爬起来,像头被激怒的母兽扑向方爸爸,指甲狠狠抓向他的胳膊,“我跟你拼了!”

  两人瞬间扭打在一起,桌椅被撞得吱呀作响。方英尖叫着冲上去,用尽全身力气拽住爸爸的胳膊:“别打了!爸!别打了!”

  她死死抱住爸爸的腰,把他往后拖,自己则像块盾牌似的挡在妈妈身前,后背紧紧贴着妈妈发抖的身体。“爸!别打了”

  方爸爸的拳头停在半空,目光撞进女儿含泪的眼睛里——那双眼瞪得圆圆的,满是恐惧和哀求。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浑身的戾气瞬间泄了大半,胳膊无力地垂了下来。

  “爸,你回房歇歇。”方英拉着他的胳膊,连推带劝地往卧室走。方爸爸脚步踉跄着,嘴里还在嘟囔着什么,却没再反抗。直到卧室门“咔嗒”关上,方英才松了口气,转身扑向妈妈。

  “妈!你没事吧?”她捧起妈妈的脸,两边脸颊都浮起了红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方妈妈别过脸,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声音沙哑却强撑着:“妈没事,不疼。”

  就在这时,茶几上的手机突然急促地响起来,屏幕上跳动着“大哥”两个字。方妈妈浑身一震,连忙接起。

  “小妹!钱有了!”电话那头传来大哥如释重负的声音,“刚才你三哥四哥凑了些,加上我这边找邻居借的,住院费够了,你别太担心了。”

  方妈妈的眼泪“唰”地掉了下来,哽咽着说:“哥……我正准备给你打钱呢……”

  “钱你留着,给方英交学费,给方朵买奶粉。”大哥的声音顿了顿,“妈刚醒了,还念叨你呢。等你不忙了,记得来医院看看她。”

  “好……好……”方妈妈不住地点头,挂了电话,终于忍不住趴在方英肩上失声痛哭起来。方英轻轻拍着妈妈的背,心里那块悬了许久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方朵的哭声突然从卧室里炸开来,像只受惊的小猫,一声比一声急。方妈妈刚止住的眼泪还挂在脸上,闻言立刻挣扎着起身,脚步踉跄地往卧室跑,嘴里还念叨着:“朵朵乖,妈妈来了……”

  方英站在原地,望着妈妈的背影——后背的衣服被扯得皱巴巴的,头发乱得像团草,刚才被打的脸颊还泛着红。一股说不清的酸涩突然涌上心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闷得发疼。

  她默默转身往自己房间走,路过爸爸的卧室时,门缝里隐约传来压抑的抽气声。那声音很轻,却像针似的扎进方英耳朵里。她迟疑了一下,轻轻推开了房门。

  昏黄的台灯下,方爸爸坐在床边,背对着门口,肩膀一抽一抽的。他听到动静转过头,方英猛地愣住了——爸爸的眼睛红得像兔子,眼角还挂着亮晶晶的泪珠,平日里挺直的脊梁此刻塌着,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这是她第一次见爸爸哭。

  “爸,怎么了?”方英的声音有些发颤。

  方爸爸慌忙别过头,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瓮声瓮气地说:“没事。”

  方英的目光落在他手里的东西上——那是一张泛黄的相片,边角卷了毛,中间裂了道缝,用透明胶带小心翼翼地粘着,看得出被反复摩挲过无数次。

  “方英,来。”爸爸的声音哑得厉害,他招手让女儿过去,把相片递到她面前,“看看,这是你爷爷奶奶。”

  照片上,两个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爷爷的背有点驼,手里拄着根拐杖,脸上是沟壑纵横的笑;奶奶坐在旁边,裹着小脚,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眼神温和地望着镜头。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爸爸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上奶奶的脸,声音低得像在叹气,“你奶奶五十八岁才生下我,在村里算是老来得子了。”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眼里又泛起水光:“他们走的时候,我才十四岁。村里的孩子都笑我是没爹娘的野种,那时候……天天下雨,我就抱着这张照片在坟头坐着,觉得天都塌了。”

  方英看着爸爸发红的眼眶,看着他指尖那道因为常年劳作留下的厚茧,突然明白了什么。那些他从不肯说的过往,那些藏在坚硬外壳下的柔软,原来都被小心地收在这张破旧的照片里。她轻轻伸出手,握住了爸爸粗糙的手掌。

  方爸爸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照片上爷爷的脸,那道横贯照片的裂缝被胶带粘了又粘,边缘已经起了毛边。他的声音带着水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你爷爷总说,我是他这辈子最得意的作品——你爸我当年读书,脑子灵得很,村里的老师总夸,说我是块考状元的料。”

  方英眨了眨眼,第一次听见爸爸这样说自己,那些藏在“没文化”标签下的过往,突然变得鲜活起来。

  “可村里的学堂只能读到小学,要想考中学,得去城里。”爸爸的喉结滚了滚,“你爷爷拉下老脸,揣着一篮子新摘的核桃,走了三个钟头山路去求你二爷爷。你二爷爷那会儿在城里当干部,是咱家唯一见过大世面的。他磨了三天,好话说尽,才让二爷爷点头,把我接到城里寄读。”

  “那时候哪有车啊?”他忽然笑了一声,笑声里裹着涩味,“从村里到城里,三十多里山路,你爷爷奶奶舍不得花那几毛钱的车票钱。每次来看我,都是鸡叫头遍就起身,你奶奶裹着小脚,一步一挪,你爷爷就牵着她的手,俩人慢慢往城里挪。”

  他的指尖在照片边缘顿住,声音低得像耳语:“到了学校门口,他们从不进来,就蹲在围墙外的老槐树下,远远地看我在操场上做操。看见我了,你奶奶就偷偷抹眼泪,你爷爷就咧着嘴笑,露出掉了的那颗门牙。等我放学跑出来,他们早就走了,书包里却总会多一个热乎乎的煮鸡蛋——是你奶奶揣在怀里捂热的。”

  方英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爸爸手背上。

  “他们走的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爸爸的声音开始发颤,“二爷爷家本就不待见我这个乡下亲戚,没了老人撑腰,没过俩月就把我送回村里了。书包被扔在柴房角落,我去捡的时候,书皮都被老鼠啃了。”

  他把照片贴在胸口,肩膀抖得厉害:“你爷爷咽气前,拉着我的手,枯瘦的手指头都在抖,就反复说两句话——‘让娃读书’‘让娃有出息’。我跪在他床前,磕得头都肿了,说爸你放心,我一定争气……可最后……”

  最后两个字被哽咽吞了下去,爸爸猛地别过头,可方英还是看见了,他眼角的皱纹里,又滚落下新的泪。

  方爸爸的手在床头柜抽屉里摸索了半天,才小心翼翼捧出个巴掌大的木盒子。盒子边缘磨得发亮,黄铜搭扣上的绿锈晕开好看的纹路,一看就藏了许多年。他轻轻掀开盒盖,里面铺着块褪色的红绒布,静静躺着两样东西。

  “这是我五姐的发夹。”他捏起那枚月牙形的木簪,簪头雕着朵小巧的桃花,木纹里还留着淡淡的红漆,“你爷爷年轻时喜爱木工,这是他熬了三个通宵给五姐做的。那年五姐中考,是全县第一名,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

  他的指腹在桃花纹路上反复摩挲,声音轻得像叹息:“可家里实在拿不出钱,连每月去城里的车费都凑不齐。五姐把录取通知书撕了,躲在柴房哭了整整一夜。没过多久,有人在村口的河里发现了她……手里还攥着这枚发夹。”

  方英的呼吸骤然停住,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喉咙像被堵住似的发不出声。

  方爸爸又从盒子里拿出个缠着粗麻绳的弹弓,木头把手上布满细密的握痕:“这是我三哥的。他比我十五岁,力气大得能背动半袋粮食,帮你爷爷挑水、劈柴,从来不用人催。后来得了场急病,浑身烧得滚烫,村里的土郎中来看了,说要去城里医院。可家里连抓药的钱都没有……”

  他把弹弓贴在脸颊上,肩膀微微耸动:“就那么眼睁睁看着他烧得说胡话,最后断气的时候,手还攥着这个弹弓。埋他那天,你爷爷抱着坟头的土,哭得像个孩子。”

  红绒布上的两样东西静静躺着,在台灯下泛着温润的光,却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方英眼眶发酸。她忽然想起妈妈刚才说的“姐弟十一个,如今只剩三个”,那些从未谋面的姑姑叔叔,原来都藏在这些旧物件里,藏在爸爸哽咽的叙述里。

  方爸爸把木盒抱在怀里,指缝间漏出压抑的呜咽。方英望着爸爸颤抖的背影,突然明白他那些坚硬的外壳下,藏着怎样一片千疮百孔的柔软。十一个兄弟姐妹,如今只剩三个,那些没能长大的、没能活到老的,该是怎样一道道刻在骨头上的疤?

  她轻轻走过去,从背后抱住爸爸的肩膀,像刚才爸爸保护她那样,把脸贴在他的后背上。原来这个总是沉默的男人,心里装着这么多沉甸甸的疼。

  “爸!没事的,你还有大姐和三姐(龙凤胎)啊!”方英轻轻拍着爸爸的后背,声音软得像棉花,想把那些尖锐的伤痛都裹起来。

  方爸爸猛地抬起头,眼里的泪还没干,却淬上了一层冰冷的恨意:“我恨她们。”

  三个字砸在空气里,带着咬牙切齿的狠劲,让方英的手顿在了半空。

  “当年她们结婚早,日子过得比得比谁都宽裕”他攥紧了手里的木盒,指节泛白,“我被送回村里那年,才十四岁,跪在她们家面前求了三天,说想回学校读书,哪怕让我半工半读也行。”

  “她们明明有能力拉我一把的。”方爸爸的声音抖得厉害,“哪怕只是借我点学费,哪怕只是跟二爷爷求句情……可她们什么都没做,就看着我在泥地里打滚,看着我把爷爷那句‘有出息’嚼碎了咽进肚子里。”

  台灯的光落在他紧绷的侧脸上,那些被岁月磨平的棱角,此刻又冒出了尖锐的刺。方英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所有安慰的话都显得轻飘飘的。她第一次知道,原来爸爸和姑姑们之间,还藏着这样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这些年她们逢年过节来送来东西,我从来没给过好脸色。”方爸爸把木盒塞进抽屉,“她们以为这些不值钱的玩意就能抹平当年的事?不可能。”

  抽屉“咔嗒”一声关上,像把那些翻涌的恨意重新锁了回去。方英看着爸爸重新低下头,肩膀又塌了下去,忽然觉得心里堵得更厉害了——那些没能说出口的委屈,那些被辜负的期望,原来比失去亲人的痛,更难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