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你们供的祖宗,是我修的-《执尘仙途》

  青崖城上空,乌云如墨翻涌,雷声沉闷地滚过山脊。

  顾微尘立于祖祠最高处,脚下是千百年来被血祭与谎言堆砌的石基。

  她手中执灯手微微震颤,那并非恐惧,而是共鸣——与地脉深处残存的匠魂之息,与这座城所有被抹去的记忆。

  风卷起她破损的衣角,露出手腕上一道焦黑疤痕,那是凡尘根无法引气入体时,强行运转残篇功法留下的烙印。

  可此刻,这具“废物”之躯,却成了唯一能触达真相的人。

  她没有再看顾元泰一眼。

  那一刀已被修复,不只是铡刃,更是它所承载的“意义”。

  当执灯手将锈蚀的血纹一寸寸抚平,那曾象征净化邪祟的圣器,竟在众人眼前褪去狰狞,显露出原本温润的青铜质地——那是百年前匠门制器的标准纹样。

  深吸一口气,顾微尘将执灯手缓缓插入脚下的地脉核心。

  刹那间,整座青崖剧烈震动,仿佛沉睡千年的巨兽终于睁开了眼。

  残墙断壁之间,光影浮动,像是旧画皮被一层层揭起,露出底下早已被遗忘的底色。

  一个个身影从废墟中浮现。

  采药少女赤足站在碎瓦之上,篮中野花未枯;补鼎老匠手持铁锤,肩头还落着昨日的炉灰;教子识字的妇人手指悬于半空,唇边似仍有诵读之声……他们皆无灵根,不曾修行,生前被称为“凡尘渣滓”,死后连名字都未留下。

  可如今,他们站在这里。

  围成一圈,静默无声,目光齐齐望向祠堂中央那尊金光熠熠的雕像——顾家供奉千年的初代家主,灵气缭绕,威严如神。

  顾微尘一步步走过去。

  她的脚步很轻,落在石阶上却没有声音,仿佛怕惊扰了这些归来者。

  执灯手抬起,指尖轻触雕像冰冷的面庞。

  就在接触的一瞬,封印崩裂。

  记忆洪流轰然涌入脑海——

  那是远古的地脉觉醒之夜,天地灵气汇聚青崖,本应自然流转,滋养万灵。

  然而初代家主野心滔天,以秘术强行截断地脉,设下“灵根遴选阵”,将族中所有凡根者的先天灵气尽数剥离,灌入自己与嫡系血脉之中。

  一夜之间,顾氏崛起,而三百二十七名凡根族人沦为枯骨。

  而那位真正守护此地的匠首,并非高坐神坛之人,而是青崖守碑鬼。

  他原为匠门九脉共尊的大匠,精通“归源塑灵术”,主张万物有灵,修行为返本。

  他曾跪谏三日,求停此逆天之举,却被污为“阻道者”,打入永镇碑下,魂魄日夜受噬道纹侵蚀,不得超生。

  真相如刀,剖开千年谎言。

  顾微尘猛然睁眼,眸中金光未散,映出满城幻影与现实交错的荒诞景象。

  她转身,面对脸色惨白的顾元泰,声音不高,却如钟鸣贯耳:

  “你们供的祖宗是贼。”

  她顿了顿,执灯手指向那尊金像,又缓缓移开,落在跪伏于地、几乎溃散的青崖守碑鬼身上。

  “而我修的,才是你们该拜的人。”

  话音落下,寂静如死。

  紧接着,一声稚嫩的哭喊划破长空。

  小豆子挣扎着爬起,浑身布满噬道纹蔓延的裂痕,鲜血顺着手臂滴落。

  他跌跌撞撞扑向祠堂墙壁,用染血的手指,在斑驳石面上画下一个歪斜的“修”字。

  笔画颤抖,却不肯中断。

  当最后一划完成,一道刺目的裂痕自墙上炸开——噬道纹崩裂一角!

  男孩仰头看向顾微尘,眼中泪光闪烁,却笑了。

  “师父……我也能修吗?”

  顾微尘心头一颤。

  她看着这个曾被当作祭品、被剥夺神智的咒童,看着他指尖残留的血与希望,缓缓点头。

  并指一点眉心,一缕温润心火自她体内分离,顺着指尖渡入小豆子手中。

  男孩怔住,随即转头,朝着虚空大喊,声音撕心裂肺:

  “爷爷!我记得你教我削木鸟那天……太阳很好!”

  风忽然停了。

  一道模糊的身影从光影中走出,苍老的手轻轻抱住了他。

  没有人说话。

  只有无数双眼睛望着这一幕,望着那个曾被视为“不祥”的孩子,第一次拥有了回忆的权利。

  而在祠堂最深处,血砚生静静站立,手中捧着厚厚一叠泛黄卷宗——那是顾氏历代文书官记录的“逆道罪状”,每一页都写着“凡根即罪”。

  他低头看着,良久,抬手,将第一张纸撕成两半。

  纸屑飘落如雪。

  他的目光投向顾微尘的方向,握紧了手中之笔。

  血砚生的手指一寸寸撕开泛黄的纸页,动作缓慢却决绝。

  每一道裂帛之声都像是一记重锤,敲在祠堂死寂的空气里。

  那些被供奉千年的“律令”——《凡根罪录》《断脉诏书》《净血规条》——在他手中化作纷飞的残片,如雪般飘落于地。

  他不疾不徐,仿佛不是在毁去一族正统,而是在拂去一件古器上的尘埃。

  他的目光终于落在空白卷轴上。

  笔尖蘸墨,悬停半空。

  那一瞬,他像是与某种无形之物对峙——是恐惧?

  是宿命?

  还是千年文书官血脉中流淌的驯服?

  但当他抬头望向顾微尘的方向,看见她立于废墟中央,执灯手垂落身侧,背影单薄却如不可撼动的山脊,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修的从来不是器物,而是道。

  笔锋落下,第一行字迹清晰而沉重:

  “顾氏一族,以凡根者为薪,炼就灵根盛世。执灯者顾微尘,溯因断咒,还魂千人,乃真守道者。”

  墨迹未干,风已卷起一角,将纸张自他手中夺走。

  那一页《逆道实录》飞出祠门,掠过惊愕的人群,贴上残破的城墙,在猎猎狂风中展开如旗。

  有人想撕,手伸到一半却颤抖着收回;有人跪下,额头触地,无声痛哭。

  而在地脉最深处,青崖守碑鬼缓缓睁开双眼。

  那双曾蒙尘千年的眼,此刻映着微光,竟有泪意流转。

  “我守了千年……”他低语,声音如砂石磨过青铜,“只为等一个肯承认破碎的继承人。”

  他一步步走向阵眼核心,脚步虚幻,似随时会散于风中。

  可每一步落下,地脉便轻震一次,像是回应久违的归音。

  他没有回头,也不需要告别。

  当身躯触及阵心的刹那,光芒骤然暴涨——那不是毁灭的光,而是归源之光。

  他的魂魄如春雪融溪,静静流入阵纹沟壑,填补最后一道断裂的匠脉。

  整座青崖,仿佛在此刻重新呼吸。

  与此同时,顾微尘抬起右手,掌心浮现出一枚黯淡无光的印记——那是她在修复执灯手时,从古老铭文中剥离出的“匠印”。

  它不属于任何宗门,不载于典籍,唯有真正理解“修复”本质之人,才能激活其意。

  她将印按入祖祠地基。

  轰——!

  一声巨响撕裂长空,那象征权力与谎言的高堂巨殿,在众人注视下轰然坍塌。

  砖瓦崩落,梁柱倾颓,金像碎为齑粉。

  烟尘弥漫之中,一座新碑自废墟升起,通体素白,无名无号。

  正面,密密麻麻刻满千枚“修”字手印——那是归来的凡尘者临消散前,以残魂所留;背面仅有一行小字,简洁如刀:

  凡曾被弃者,皆为吾祖。

  顾微尘望着石碑,久久未语。

  她知道,这不是终点,而是一场漫长修复的开端。

  她转身离去,衣袂翻飞,踏过碎石与灰烬,不再回头。

  身后,顾元泰仍跪在断亲铡旁,脸色惨白如纸。

  那铡刃之上,原本冰冷肃杀的符纹竟不断浮现又剥落,像是被看不见的力量反复修补、重塑。

  每一次纹路再生,都让他心头剧震。

  “我一生除秽……清除污浊,斩断孽缘……”他喃喃自语,忽然仰天大笑,笑声癫狂,“为何反被修复?为何是我……成了瑕疵?”

  无人应答。

  远处墙角,小豆子蜷坐着,怀里抱着一只粗糙的木雕小鸟——那是他爷爷生前最后一件作品。

  他仰头望着顾微尘远去的背影,嘴唇轻动:“她还会回来吗?”

  风掠过碑林,卷起一片落叶。

  那叶子边缘泛着极细的金丝纹路,像是某种古老符印的余晖。

  它轻轻落在碑顶,微微颤动,仿佛承载着尚未苏醒的讯息。

  而在城外幽谷深处,一座封闭千年的石室之内,地面裂痕悄然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