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没人举灯时,路自己长出来了-《执尘仙途》

  晨雾未散时,学坊后院的石台上起了骚动。

  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娃挤在石栏边,最左边那个踮着脚,手指绞着绣了玉兰花的袖口:“阿姊你看,那片破陶——”话没说完,中间的女娃已经倒抽一口冷气。

  昨日还歪在石台边缘的残陶,此刻正稳稳卧在一丛蓝星花的根部,表面沾着晨露,裂纹里凝着半透明的胶状物质,像被谁用最细的银线缝过。

  “莫不是被风刮下去的?”最右边的男娃攥着草茎凑近些,草尖刚要碰到陶片,立刻被小女娃拍开手:“阿娘说过,顾先生补的东西碰不得!”男娃缩了缩脖子,却还是不死心,用草茎轻轻拨了拨陶片边缘——这一拨动,裂纹里竟渗出细密的白色菌丝,顺着陶片表面爬了两寸,在阳光下泛着珍珠母贝般的光。

  “活了!”男娃尖叫着蹦起来,草茎“啪”地断成两截。

  围在远处的孩子们“哄”地散开半丈,又三三两两凑回来,用袖口捂着嘴偷偷看。

  穿青布衫的夫子抱着一摞竹简路过,被吵声引过来。

  他蹲下身,指尖悬在陶片上方半寸,看那些菌丝正沿着裂纹缓慢延伸,像极了顾微尘当年补瓷时用的金漆走笔。

  “先生!”男娃拽他的衣袖,“是不是神仙显灵了?”

  夫子垂眸,看见陶片边缘有半枚模糊的指印——是顾微尘惯用的持陶手势。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天,顾微尘蹲在学坊漏雨的屋檐下补陶,雨水顺着瓦当砸在她后颈,她却浑然不觉,只执着刻刀在陶胎上一下下刮,说:“器物的伤,要等它自己愿意好。”

  “哪有什么神仙。”他伸手摸了摸男娃的发顶,“有些东西坏了,不是为了被谁修好,是为了学会自己停住。”

  孩子们似懂非懂,却记在了心里。

  次日清晨,学坊后院的蓝星花旁多了只豁口的瓷碗,碗底压着片梧桐叶;第三日,墙角堆了半块缺角的砚台,砚池里还留着没干的墨渍;第七日,连门房老周的断齿木梳都被悄悄放在花下——他们不敢说话,只在晨读时用眼角余光瞄着那堆破物,看陶片上的菌丝正往瓷碗裂缝里钻,砚台缺角处凝出米粒大的结晶。

  与此同时,极南海岛的潮声里,陵不孤正蹲在渔船旁。

  他的玄色外袍沾了咸湿的水雾,指尖抚过船板上嵌着的破陶片。

  那些陶片边缘锋利,却被渔民磨去了棱角,严丝合缝地卡在裂缝里。

  最奇的是裂缝深处——长期被海水浸泡的木纤维间,竟沉淀出淡金色的矿物纹路,和他当年刻在断契符上的锁魂线如出一辙。

  “客官瞧仔细了?”晒得黝黑的老渔民蹲在船头补网,“这叫’歪陶养船‘,我阿公的阿公就这么传下来的。

  船破了别慌着换板,找块旧陶嵌进去,海水泡三年,木和陶自己就长一块儿了。“

  陵不孤没应声。

  他望着陶片上一道极细的划痕——那是顾微尘的刻刀留下的,当年在云来镇的破窑里,她举着这块陶片说:“你看这釉色,是宋时的天青,烧造时窑温不稳,才裂成这样。

  可它没碎,说明还想活着。“

  潮声忽然大了。

  他摸出袖中锈迹斑斑的链环,轻轻压在船尾待修的舵柄下。

  链环上的刻痕是他亲手凿的,本是锁妖塔的断链,此刻却泛着温润的光,像被谁用体温焐了千年。

  七日后,风暴卷着黑浪扑向海岛。

  那艘嵌了破陶的渔船正往回赶,浪头拍得船身咯咯作响,舵柄突然震得发烫——锈链环里渗出乳白汁液,顺着陶片裂缝钻进木纤维,在船板内侧凝成半透明的膜。

  老渔民握着舵柄,感觉掌心传来熟悉的温度,像小时候阿公的手,拍着他的背说:“别怕,老船认主。”

  船靠岸时,锈链环已不见了踪影。

  老渔民蹲在船边摸那层膜,忽然笑出了声:“破地方最有灵性,可不是么?”

  而在千里外的青水河,血砚生的青衫被河风掀起一角。

  他望着河水中浮沉的铜片,那是方才当众砸碎的铜锅残片。

  官府的人还在岸上嚷嚷“亵渎圣物”,他却盯着河底——那些沉淀的灰烬正随着水流散开,每一粒都闪着微光,像顾微尘补残卷时落在案上的金粉。

  “血先生!”捕快攥着锁链冲过来,他却转身往巷子里走。

  身后传来水响,是哪个孩童捡了块铜片扔进河里。

  他忽然想起顾微尘补完《九曜图》那天,残页上的星子突然活了,在纸上游动。

  她却只是用镇纸压平纸角,说:“答案写在纸上,人就只会看纸。”

  当晚,青水河畔的居民都做了同一个梦。

  他们梦见黑暗里有无数人影,有的弯腰补陶,有的低头修琴,有的蹲在井边叠纸。

  没有言语,没有香火,只有刻刀轻叩金属的声音——哒、哒、哒——像春蚕食叶,像雨打青瓦。

  有个穿月白衫子的女子背对着他们,右手裹着破布,刻刀在陶胎上一下下刮,火星子溅在布上,烧出个小洞。

  “那是顾先生。”有老人在梦里喃喃,“她补的不是东西,是人心。”

  极北雪原的暴风雪停在清晨。

  老教师裹着羊皮袄站在村口,望着雪地上那行奇异的痕迹——不是脚印,不是兽踪,是无数细小的冰裂纹自然延伸,像谁用刻刀在雪面划出来的,蜿蜒指向村外新掘的水源。

  “先生,这是...”小孙子拽他的袖口。

  他蹲下来,指尖轻轻碰了碰裂纹。

  冰屑簌簌落下,露出下面湿润的泥土——是雪水渗进去的痕迹,也是地脉里传来的温度。

  他想起顾微尘离开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别急着点亮世界,先学会看清暗处的纹路。”

  山风卷着雪粒吹来,他忽然闻到一缕梅香。

  抬头望去,远处万山顶上,那朵开在裂痕里的花正轻轻摇曳,花瓣一片接一片脱落,化作带着梅纹的尘埃,随风飘散。

  与此同时,学坊后院的蓝星花下,那块残陶正静静躺着。

  春雨连绵的第七夜,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当响。

  残陶表面的菌丝突然剧烈蠕动,裂纹深处传来极轻的“咔”声——像是某种封印被轻轻叩开。

  陶片下的泥土里,十年前埋下的桃核根须正顺着菌丝生长的方向延伸,触到了某个沉睡的、温暖的东西。

  没有人听见那声轻响。

  但每一寸被修过的土,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