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风一吹,沙就替人说了话-《执尘仙途》

  顾微尘的麻鞋碾过沙粒时,发出细碎的咯吱声。

  她本想沿着记忆里陶路的走向往东,可脚腕却先一步转向了西——像被什么看不见的线轻轻扯着。

  沙地上零星的陶片在晨光里泛着淡青色,她蹲下身,指尖抚过一片残碗沿,釉面的冰裂纹里卡着半粒贝壳,和她二十年前在松烟镇修补过的那只海纹碗如出一辙。

  “原来你也走到这儿了。”她对着陶片低笑,声音被风卷走大半。

  风里有咸湿的海气,却比昨日淡了许多,说明她离海已经远了。

  日头爬到头顶时,她在沙丘背阴处寻到半块坍塌的青石板。

  石板下是个地窖入口,霉味混着烟火气涌出来——这是她第三次夜宿类似的地方了。

  借着火折子的光,她看见四壁焦黑的土墙上,五道歪歪扭扭的修补痕迹正泛着浅绿。

  那是她初入十七村时,为救被暴雨冲塌的土窑连夜补的,当时用的是掺了棉絮的泥灰,此刻泥灰边缘竟生出了苔衣,像给裂纹绣了道软边。

  她伸手触碰最中间那道裂纹,掌心突然发麻。

  闭眼的刹那,耳畔响起沙沙的低语,像是风吹过空瓮:“修墙的人走了,墙自己学会了站稳。”

  顾微尘睁开眼,火光在瞳孔里晃了晃。

  她摸出腰间的陶哨——那是小满去年用碎陶片给她捏的——轻轻吹了声短调。

  没有回应。

  她笑了,把陶哨别回原处。

  地窖外的沙粒正顺着风往墙根聚拢,渐渐堆成个小丘,像在替墙脚垫上软枕。

  “好。”她对着空气说,“那我便真的不碰了。”

  第二日她继续西行,第三日遇见那座废弃的粮仓。

  仓门半挂在朽木上,被风推得吱呀作响。

  顾微尘本想绕过去,却见门槛处的沙地不断有字符浮现:横折钩提,像被风吹着写,又被风吹着擦。

  她蹲下身,树脂封囊贴在沙地上——这是她用松脂混着磁石做的“听沙器”,能捕捉沙粒摩擦的细响。

  杂音里突然迸出几句清晰的呢喃:“饿……记得吃馍……别丢簸箕……”她浑身一震。

  十年前在北漠城,她修复过一块刻满“留粮”二字的木牌,当时木牌主人的孙儿说,太奶奶临终前攥着木牌喊了三天“别丢簸箕”,因为那是装最后半袋麦种的家什。

  “是储粮人的执念。”她对着沙地轻声说,“被木料吸了百年,现在木料朽了,就跟着沙粒漏出来。”

  风卷着沙粒打在她手背上,她却抓起一把沙,在地上一笔一划写:“你们在。”

  当晚狂风大作。

  顾微尘裹着旧斗篷缩在仓后,听着木料断裂的噼啪声。

  天快亮时,风声突然静了。

  她掀开斗篷,见粮仓已塌成一堆碎木,沙地中央整整齐齐躺着一行字:“谢谢你说在。”

  沙粒在晨光里闪着金点,像有人偷偷撒了把碎星子。

  与此同时,东南村的雨下得正急。

  小满跪在泥水里,发辫被雨打湿贴在颈后。

  她面前的陶片阵列在闪电里泛着冷光——那是全村孩童翻出的破碗、裂罐、缺耳的盏,按碎片大小排成同心圆。

  泥铃悬在中央,裂纹里渗出的银线随着雷声忽明忽暗,像血管里流着星子。

  “别怕。”她对着泥铃喊,声音被雨声撕成碎片,“我听见你在震了,比昨天快三度。”

  第三道闪电劈下来时,她看见所有陶片都在震颤。

  裂纹里的银线突然活了,从泥铃开始,顺着陶片的缺口爬向四周,像一条发光的河。

  雨珠落在银线上,竟发出清越的叮咚,和着泥铃的嗡鸣,织成一片。

  “原来你不是要修,是要……”小满屏住呼吸,看着泥铃表面慢慢凝出层薄釉,“是要和大家一起长。”

  雨停时天已大亮。

  泥铃在她掌心轻颤,声音像山涧淌过青石。

  老井的方向传来欢呼——干涸十年的井里,正“叮咚叮咚”落着水珠,比昨夜的雨声还甜。

  第七夜,十七村的“无主夜话”开始了。

  西北村的陶瓮撞出“滴答”,像春雨落瓦;东岸村的海螺吹出“呜——”,像潮水漫上礁石;南田村的老锄头敲出“咚哒”,是犁头翻土的节奏。

  小满坐在新砌的陶坛前,泥铃搁在膝头。

  当所有声音交织成网时,她忽然听见一丝极细的埙音,像游丝般缠着月光飘下来。

  “是姐姐的调子。”她对着夜空笑,“《残碑尾声》的前半段。”

  众人愕然四顾,却见泥铃内壁不知何时裂了道新纹——那纹路弯弯曲曲,正是埙音的波形图。

  小满指尖抚过纹路,忽然明白:不是谁在吹埙,是他们想顾微尘的心思,把埋在泥铃里的旧音给“喊”出来了。

  同一时刻,顾微尘站在荒原的沙丘前。

  沙丘表面的沙粒正在流动,自发排列成一条蜿蜒小径,终点指向大陆腹地的方向。

  小径两侧,三短一长的标记清晰可辨——和陶路起点的记号一模一样。

  她盯着那路径看了很久,直到日头把影子拉得老长。

  “这次不是我找路。”她对着风说,“是路在找我留下的心。”

  转身时,一片枯叶从袖中滑落。

  叶脉间闪了闪,像有金丝在爬——那是她道基最后一点残光,跟着风飘向沙丘小径。

  千里外的小满突然抬起头。

  泥铃在她掌心转了三圈,投下的影子,竟和沙丘上的路径严丝合缝。

  “姐姐。”她对着泥铃轻声说,“你看,我们都在好好接着呢。”

  顾微尘又走了三日。

  这日她经过个叫西村的小村,村头老槐树下坐着个打盹的老妪。

  她刚要绕过去,老妪突然惊醒,揉着眼睛嘀咕:“奇了,我家那只补过的破碗,昨夜又发热了……”

  顾微尘脚步顿了顿。

  风卷着沙粒掠过老妪的竹篮,篮里的破碗正安静躺着,碗底的修补痕迹泛着淡红,像被谁轻轻捂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