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3章 这伤,我不治了-《执尘仙途》

  春汛到底还是来了。

  山脚下的溪涧本应清明,此刻却翻涌着浑浊的黄浪,将岸边的青石板冲得哐哐作响。

  陶知的竹楼里,油灯芯子噼啪炸响,映得她苍白的脸忽明忽暗。

  这已是第三夜了,她总在子时惊醒,胸口那道月牙形的伤疤渗着血珠,像被谁用细针一下下挑开。

  “阿姐...”她抱着裹在襁褓里的婴儿,声音比窗外的雨声还轻。

  婴儿倒睡得安稳,小手无意识地攥着她衣襟,正好覆在伤疤上。

  陶知低头看那片渗血的皮肤,恍惚又听见了幼时的风声——那时她被遗弃在山坳,饿了三天,是狼群的低嚎最先划破寂静。

  她缩在石缝里发抖,却听见地脉在哭,像老妇人哼着走调的摇篮曲。

  后来猎户救了她,却没能完全治好那道伤,只说伤口太深,连骨膜都撕了块去。

  “陶知又在哭?”小满端着药碗推门进来时,正撞见陶知用帕子按伤口的动作。

  药香混着血腥味,呛得她眉心一皱,“我这就去药堂求凝脉散,上次张大夫说...”

  “不用。”顾微尘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她不知何时立在雨里,青衫下摆沾着泥点,发梢滴着水,“她不想治。”

  小满手一抖,药碗差点摔在地上。

  陶知猛地抬头,眼底闪过慌乱,又迅速垂下——昨夜她抱着陶灯说的那些胡话,原来被听见了。

  那时她摸着胸口的伤,眼泪砸在陶灯的裂纹上:“疼...才是我记得娘的声音。”娘最后一次抱她时,也是这样的温度,带着灶膛的烟火气,却在第二日把她放在山神庙前,说“等阿囡长大,就来接”。

  顾微尘走进来,蹲在陶知面前。

  她没伸手碰那道伤,只是盯着陶知发红的眼尾:“你怕好了之后,就听不见地脉的声音了,对么?”

  陶知的手指绞着襁褓布,指节发白:“那天...我疼得厉害,可地脉忽然唱得很清楚。

  它说,东边的老松树抽新芽了,南边的泉眼要涨水了,还有...还有山那头的野莓熟了,红得像血。“她吸了吸鼻子,”我娘走的那天,地脉也这么唱过。“

  雨势渐大,竹楼的竹篾被打得噼啪响。

  顾微尘伸手替她理了理乱发:“明日跟我去断脊崖。”

  断脊崖的风比山脚下更冷。

  陶知攥着顾微尘的衣角,望着满地碎骨——传说上古修士战死,脊柱坠在此处,每块碎骨都凝着未散的灵韵。

  她从前听人说,这些骨头是天地的耻辱,该被挖出来烧了,免得污了山水。

  “不用用神识。”顾微尘蹲下身,拾起一块断裂的肋骨,“用手摸,用耳听,用心问。

  这块骨头,还愿不愿站起来?“

  陶知的手指在半空悬了半天,才轻轻按上去。

  骨面粗糙,带着岁月侵蚀的小孔,像极了她胸口的伤疤。

  她闭着眼,忽然打了个寒颤——不是冷,是有声音钻进了耳朵。

  “它说...站久了太累,想躺着。”陶知的眼泪掉在骨头上,“它说当年大战三天三夜,脊椎断的时候,其实松了口气。

  它说...躺在这里,能听见草芽顶开石头的声音,比当年战鼓好听。“

  顾微尘笑了,指尖拂过另一块碎骨:“你看,连修士的脊梁都知道,残缺不是罪过。”

  回程时,陶知第一次主动牵住顾微尘的手。

  她的手很小,掌心还留着断脊崖碎骨的凉意。“阿姐,”她指着自己胸口的伤疤,又跺了跺脚下的土地,“这里,连着地脉。

  痛的时候,我能听见三百里外的溪流在唱歌。“

  顾微尘低头看她,雨丝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所以这不是伤,是你和这个世界说话的窗口。”

  三日后,村东头的老匠人背着块铁砧找上门。

  铁砧表面布满锤击的凹痕,像被无数星辰砸过,“这是十代人的心血,可我越擦它越哑。”他抹着胡子叹气,“都说执尘者能修万物,您给看看?”

  众人以为顾微尘会摇头——这铁砧没裂没缺,不过是旧了些。

  谁知她蹲下来,用细毛刷轻轻扫去浮尘,然后将铁砧搬到窑边的露天石台:“放着吧。”

  小满跟着她回屋时,憋了一路的话终于冒出来:“师父,您不打算...修复它?”

  “修复?”顾微尘望着石台上的铁砧,暮色里那些凹痕像张着嘴的小兽,“它要的不是新皮,是让旧故事透透气。”

  半月后的雷雨夜,山村里的人都被惊醒了。

  那声音从窑边传来,低沉、浑厚,像有千万把铁锤同时落下,却又带着某种说不出的温柔。

  老匠人裹着蓑衣冲出去,就见铁砧上的凹坑积满雨水,正随着雷声震荡,每道水纹都在应和远古的锻打节奏。

  “我爹说过!”他跪在泥里,老泪混着雨水往下淌,“真正的铁砧,不该光秃秃的,得有故事砸进去!”

  那晚,陶知的竹楼里没有哭声。

  她摸着胸口的伤疤,那里不再渗血,反而泛着温温的热。

  婴儿在她怀里蹬腿,她听见地脉在唱,唱着铁砧的故事,唱着断脊崖碎骨的故事,唱着她胸口那道伤疤的故事——原来所有疼痛,都是世界给的印章。

  百日之期渐近时,小满去静室送药。

  她推了推门,没推动。

  再看门缝,竟被一层薄如蝉翼的金漆封死了。

  那金漆泛着暖光,像极了顾微尘修复古器时用的金胶,却多了几丝她从未见过的纹路,像地脉,又像星河。

  “师父?”她贴着门唤了一声,里面没有动静。

  山风掀起她的发梢,她忽然想起半月前那个雷雨夜,顾微尘站在铁砧前的侧影。

  那时闪电劈亮天空,她看见师父眼底有星子在跳,和窑里那盏无底碗里的月光,一模一样。

  静室的金漆在风里轻轻震颤,仿佛在说:有些故事,该关起门来,好好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