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坏的不是器,是规矩-《执尘仙途》

  天光熹微,晨雾尚未散尽,昆吾山宗门之内却已是一片肃杀。

  执事堂外的青石告事壁上,一张盖着朱红大印的新规墨迹未干,字字如刀,刺入每一个路过弟子的眼中:“凡无灵根者,不得接触任何灵器残片。测灵台所判,永为定论,不得以任何非常手段更易。违者,废黜修为,逐出山门。”

  这则前所未有的严苛规定,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的却是无声的涟漪。

  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飘向了清扫房的方向。

  巳时刚过,三名身着玄色劲装的执法弟子便踏入了顾微尘的小院。

  为首的正是裴元礼,他神色复杂,手中的宗门法令冰冷如铁。

  他们是奉命前来,收缴顾微尘名下所有“违禁物”——那本记录了无数残器纹路的清扫册,那罐能平复器物躁动的静心泥,那瓶能显现细微脉络的观微浆,以及那柄被她修复如初的青蚨剑。

  面对宗门的雷霆手段,顾微尘没有丝毫抵抗,甚至连一丝讶异都未曾流露。

  她静静地站在院中,看着执法弟子将她的心血之物一一清点、封存。

  她的平静,反倒让来势汹汹的执法弟子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当裴元礼伸手去取青蚨剑时,顾微尘开口了,声音清冷如旧:“师兄,可否容我再看它一眼?”

  裴元礼略一迟疑,还是点了点头。

  顾微尘伸出手指,那指尖干净得仿佛从未沾染过半点尘埃。

  她没有拔剑,只是用指腹从剑柄轻轻滑向剑鞘末端,动作轻柔得如同恋人的告别。

  就在这看似寻常的抚摸中,一缕比发丝更细、由静心泥凝成的微不可见的泥线,被她顺着指尖的力道,悄无声息地压入了剑鞘内侧的接缝之中。

  那泥线触及鞘内金属,瞬间延展、固化,形成了一道玄奥而隐蔽的纹路——心渡逆纹。

  做完这一切,她松开手,退后一步,再无留恋。“有劳师兄了。”

  裴元礼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将青蚨剑与其他物件一同装入特制的封灵匣中,转身离去。

  他总觉得,这个无灵根的杂役弟子,平静得有些可怕。

  回到执事堂深处的灵器库,裴元礼亲自监督将这批“违禁物”封存入库。

  灵器库内阴冷寂静,收藏着宗门历代以来破损或废弃的法宝,散逸的灵机混杂而沉重。

  然而,当装有顾微尘物品的封灵匣被放入库中,异变陡生。

  整个灵器库,成百上千件沉寂了数十年甚至数百年的残破灵器,竟在同一时刻发出了极其轻微的嗡鸣。

  那声音细若游丝,却又无处不在,仿佛沉睡的巨兽被唤醒了心跳。

  所有共鸣的源头,都隐隐指向那个刚刚被封存的匣子。

  裴元礼脸色一变,立刻屏退了旁人。

  他本能地感觉到,事情远没有结束。

  是夜,子时。

  裴元礼辗转难眠,最终还是披衣而起,独自来到灵器库外。

  他没有进去,而是取出一面古朴的监察令,催动灵力。

  镜面之上,库中的景象清晰浮现。

  只见那个封灵匣内,青蚨剑正以一种固定的频率剧烈震颤,剑身嗡鸣,声声如泣。

  他将监察令的探查精度调至最高,画面瞬间放大,直透剑鞘。

  下一刻,裴元礼的瞳孔骤然收缩。

  在剑鞘内壁,一道他从未见过的、由某种灰色物质构成的微型灵纹回路,正在幽幽发光。

  它像一张无形的蛛网,贪婪地捕捉着库中那些无主的、散逸的灵机,然后一丝不苟地将其导入青蚨剑的剑身之内。

  那些灵机,正沿着剑体上原本的伤痕,缓慢而坚定地修补着肉眼无法察觉的内在损伤。

  一股寒意从裴元礼的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终于明白了顾微尘那平静的眼神背后是什么。

  “她不是放弃……”他喃喃自语,声音因震惊而沙哑,“她在让剑……自己修自己!”

  这是一种何等匪夷所思的手段!

  利用整个灵器库的废弃灵机,为一柄剑续命。

  她非但没有被夺走一切,反而为她的剑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洞天福地。

  与此同时,执事堂最底层的文书房内,灯火未熄。

  周砚,一个不起眼的文书小吏,正摊开一张薄如蝉翼的拓纸,对着一卷泛黄的古籍,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

  他曾在测灵台当了十年值守,亲眼见过太多被那冰冷石台判定为“无灵”后,从意气风发到万念俱灰的年轻人。

  他对那套剥夺希望的流程,早已麻木,却又心存一丝怀疑。

  今日,他负责登记顾微尘被收缴的物品清单,趁着众人不备,他用特制的法纸,悄悄拓下了青蚨剑剑身上那繁复而和谐的补缀纹路。

  此刻,他翻开的古籍,是他在宗门藏书阁角落里淘来的孤本——《灵枢残录》。

  书页残破,记载的都是些早已被主流修真界摒弃的“旁门左道”。

  当他将拓纸上的纹路与书中某一页的图谱对应起来时,整个人如遭雷击。

  “归藏引脉术……以器为体,引天地无根之灵,归于己身,藏于脉络……”

  书中的描述,与他拓下的纹路竟有九成相似!

  这门传说中早已失传、能够让死物通灵的禁忌之术,竟然在一个杂役弟子手中重现天日!

  周砚激动得浑身发抖,他仿佛看到了另一条通天大道的入口。

  他下意识地将拓本和古籍卷起,想要藏入袖中。

  “周砚,这么晚了还不睡,在看什么宝贝?”一个阴恻恻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周砚猛地回头,只见同僚王师兄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目光贪婪地盯着他手中的卷轴。

  他心中大骇,刚想辩解,王师兄眼中已闪过一丝杀机,五指成爪,带着凌厉的劲风直取他的咽喉。

  在执事堂,任何与失传秘术有关的发现,都足以引来杀身之祸。

  就在周砚以为必死无疑之际,一道模糊的灰影从窗外墙角的阴影中无声掠过。

  那影子仿佛活了过来,化作数道柔韧的丝线,瞬间缠住王师兄的身体,猛地向后一扯。

  王师兄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拖入了一片更深的黑暗中,只留下一声闷响。

  周砚瘫软在地,冷汗浸透了后背。

  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在暗巷中响起,仿佛贴着他的耳朵:“想活命,就把手里的东西,送到清扫房后墙的第三块松砖下面。快!”

  周砚不敢有片刻耽搁,连滚带爬地冲出文书房,消失在夜色中。

  半个时辰后,顾微尘从小院后墙的松砖下,取出了一个油布包裹。

  打开包裹,正是周砚冒死送来的拓本和那卷《灵枢残录》。

  她回到房中,将拓本摊开,又取出了那枚伴随她多年的神秘残玉。

  月光下,残玉表面,随着她心绪的起伏,竟也缓缓浮现出一些新的、更加细密的纹路。

  当她将拓本上的“归藏引脉术”纹路,与残玉上新浮现的纹路并置在一起时,像是有两块严丝合缝的拼图终于被合上。

  刹那间,一段尘封三百年的真相,如决堤的洪水般涌入她的脑海。

  测灵台,并非天生只有“光感”之能。

  它最初的设计,核心是“纹识”——识别万物本源的灵纹脉络。

  三百年前,宗门一场内乱之后,有人暗中篡改了测灵台的核心阵法,斩断了其“纹识”之脉,只保留了判断灵光强弱的“光感”功能。

  自那以后,昆吾山,乃至整个修真界,便只认灵根绽放的灵光强度,再也无人能“看见”深藏于万物本源之中的灵纹。

  所谓“无灵根”,不过是灵纹天生内敛、无法外放强光,被篡改后的测灵台所无法识别罢了。

  “呵。”顾微尘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只有冰彻骨髓的寒,“不是没有灵,是你们把‘看得见’这条路,亲手给封死了。”

  她深吸一口气,不再迟疑。

  她取回那本险些被收走的清扫册,将其摊在桌上。

  册页上,记录着她亲手修复过的每一件残器。

  她将拓本与残玉并列置于册页旁,取过静心泥,以指为笔,引动地脉中微弱的气流,开始在清扫册的空白首页上,绘制一幅无比繁杂的图。

  那正是她从拓本与残玉结合后窥见的全貌——测灵台的原构图。

  她的动作不快,但每一笔都精准无比,仿佛演练了千百遍。

  随着笔画的增多,整个房间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

  当最后一笔落成,一个完整的、九重灵纹环列、中央一道“心渡主脉”贯穿天地的复杂阵图,跃然纸上。

  册页无火自燃,升腾起的却不是赤红的火焰,而是幽蓝色的冷光。

  在光芒中,纸张化为飞灰,而那幅阵图却并未消失,反而从灰烬中缓缓升起,化作一道立体的、流光溢彩的虚影。

  那,便是三百年前,测灵台最初建成时的模样。

  顾微尘缓缓闭上双眼,感受着虚影中传来的浩瀚而古老的气息,低声自语,像是在对这虚影立誓,又像是在对整个昆吾山宣战:“明日律议堂开审,我要修的,不是器,不是人……”

  她顿了顿,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与决然。

  “是这台子本身。”

  话音落下的瞬间,远在执事堂灵器库深处,那柄被封存的青蚨剑,突然发出一声高亢的剑鸣,声彻云霄。

  在无人看见的黑暗中,它猛然挣脱了剑鞘的束缚,离鞘三寸,剑尖斜指天穹,直指律议堂的方向。

  森然的剑气激荡而出,仿佛在呼应一个跨越了三百年的古老誓约,预示着一场即将来临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