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背上有星轨,灯在血里走-《执尘仙途》

  夜风穿廊,无声掠过藏经阁第三层的尘帘。

  烛火未燃,唯有半空悬浮的玉卷幽光流转,蛛网般的裂纹中,星点明灭,仿佛有呼吸。

  那光芒不照四壁,却尽数沉入下方盘坐之人——顾微尘的眉心。

  她双目紧闭,额角青筋微微跳动,识海如遭千针穿刺,痛得几乎要撕裂神魂。

  断碑林立,万匠焚炉,血海翻涌。

  每夜如此。

  梦境里那些残缺的身影披发跣足,在苍穹之上以骨为笔、以血为引,刻下一道道崩毁前的阵纹。

  他们无声呐喊,却只有一个名字反复浮现,刻进她的魂魄深处:

  “归墟。”

  她不知这是谁的记忆,也不知为何缠绕自己。

  但她知道,这图,不能不看;这条路,必须走通。

  指尖轻颤,她从怀中取出那枚寒村老匠临终所赠的铜牌。

  铜色斑驳,纹路古拙,边缘已被岁月磨出圆润光泽。

  她将它贴近玉卷下方一道断裂的星轨——

  一声极细微的轻响,在寂静中如惊雷炸开。

  纹路吻合,严丝合缝。

  顾微尘呼吸一滞,瞳孔骤缩。

  不是巧合。

  这枚曾被她当作护身符的小物,竟是开启《归墟舆图》的钥匙之一?

  还是说……是某种更古老的“信物”?

  “主脉断于北荒。”青痕的声音忽然在识海响起,玉简灵音低若游丝,“唯有承道之躯,可续归藏。”

  “承道之躯?”她默念,心头微震。

  不是天赋异禀,不是灵根纯净,而是“能承受大道残损之人”?

  一个被世界抛弃的废物,反倒成了唯一能承接破碎之道的存在?

  她忽而笑了,笑得极轻,带着一丝自嘲,也有一分决绝。

  凡尘根不能纳灵?那就把身体当成容器,当成纸帛。

  伪灵脉无法通流?那就用痛觉作尺,一刀刀剖开死结,重新接续。

  她缓缓起身,取出静心泥,封住识海三窍,阻断部分幻境侵扰。

  再启小瓶,倒出几滴观微浆——那是她耗时半月,以十三种稀有药材与自身精血调和而成的秘药,能短暂稳定神识波动。

  浆液混着心头血,在指尖凝成一抹暗红。

  她脱去外袍,只余素白中衣,背脊朝上,对着玉卷虚影。

  然后,蘸血为墨,沿十二经别,开始描摹图中断裂的阵线。

  第一笔落下,皮肉如裂。

  第二笔,神识猛然坠入幻境——

  苍穹碎裂,一位上古匠者跪于天幕之下,手持非金非石之器,正以肋骨为笔,划破虚空。

  他的身后,无数同袍化作灰烬,随风飘散。

  阵未成,人已枯。

  顾微尘猛地抽气,冷汗涔涔而下,手指却未停。

  一笔,又一笔。

  每一划,都是对肉身与神魂的双重凌迟。

  她咬牙忍耐,脑海中却不断重构着体内经络图景:哪里该绕行?

  哪里需补漏?

  如何让这一道道断裂的“阵纹”,与自身气血共振?

  至第三夜,她背脊已布满纵横交错的金纹血痕,像是有人用熔化的星砂,在她皮肤上绘制了一幅残缺的星图。

  衣衫早被汗水与血水浸透,贴在背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剧痛。

  就在此时,一声轻鸣自檐角传来。

  墨鸦悄然落下,黑羽如夜,双目泛着幽光。

  它并未开口,只是将颈间那支黑玉簪轻轻抵在她肩胛之间。

  刹那间,一股阴凉之意渗入肌肤,竟吸走了部分痛感。

  它低鸣三声,音节古怪,却清晰传入她耳中:

  “影随灯行。”

  顾微尘怔住。

  这不是普通的灵禽守护,这是指引。

  她抬头望向半空中的玉卷,眼中光芒渐盛。

  还差最后一笔。

  第六夜,子时三刻。

  她割下半幅旧衣,浸染精血,覆于玉卷中心,代作“承道之帛”。

  然后,指尖蘸尽最后一滴心头血,落于命门穴对应的位置——

  笔锋收束。

  整幅残图骤然亮起!

  玉卷自行展开三寸,一道由九颗古星连缀而成的星轨浮现空中,蜿蜒如龙,直指北荒绝域。

  其旁浮现出一行古老铭文:

  “归墟三月现,匠魂可归。”

  与此同时,她背后的金纹未消,反而愈发清晰,竟与星轨走势完全一致,仿佛整片星空都被烙印在了她的血肉之中。

  皮肉完好无损,唯衣裂如焚,焦痕蔓延,似曾烈火灼烧。

  青痕的声音颤抖起来,带着难以置信:

  “你不是摹图……你是成了图。”

  空气凝滞。

  玉卷悬停,幽光不再闪烁,而是稳定下来,像一颗即将苏醒的心脏。

  而在那最深的一道裂痕内部,一点微光缓缓凝聚,仿佛有谁,在三百年的沉寂之后,睁开了眼。

  图叟自玉卷中踏出时,仿佛从三百年的封尘里走出一具活尸。

  他身形枯槁,青衫破旧,手中毛笔非金非木,通体漆黑如墨,笔尖却凝着一点银光,像是冻结的雷霆。

  他的脚步无声,可每一步落下,空气便发出细微的撕裂声,如同古籍被强行翻动。

  “逆熵者死。”他声音干涩,却字字如钉,凿入魂魄,“你以血肉摹图,已触天律。若再行半步,必召‘天工劫’——雷焚匠骨,火炼神识,万灵共诛!”

  顾微尘未动。

  她背脊上的星轨仍在微微发烫,金纹如活物般在皮肤下缓缓流转,与体内残存的伪经脉之气隐隐共鸣。

  痛楚未消,反而更深——那是大道压落的预兆,是规则对她僭越的警告。

  但她知道,此刻退后一步,便是前功尽弃。

  她低头看着插入地面的青蚨剑。

  那柄由废铁重锻、以十三种残器熔铸而成的剑,此刻正微微震颤,仿佛听见了某种遥远的召唤。

  她闭眼,指尖轻抚剑柄,脑海中浮现出这些日子以来的推演:伪灵脉不通,则借外力导引;神识不稳,则以药镇压;经络断裂,则以血为引,重绘通路……她从未试图“修炼”常人之道,她只是在修复一个本就不该破碎的身体。

  “我不是续她。”她睁开眼,目光清明如初雪覆山,“我是走她没走完的路。”

  话音落,她并指为诀,将最后一缕观微浆注入心脉,随即引动青蚨剑中积蓄的驳杂灵气。

  三器共鸣——剑为枢,血为引,识为纲。

  刹那间,她体内那三条勉强贯通的伪经脉竟同时亮起微光,如同暗夜里悄然点亮的灯线,直通命门、夹脊、百会三大窍穴。

  星轨应声而动!

  烙印在她背上的九星轨迹骤然升温,泛出淡淡金辉,竟与空中悬浮的《归墟舆图》残影产生共振。

  图叟挥笔成阵,一道由古老符文构成的锁链疾射而出,直取她背脊,欲抹去这“逆天之痕”。

  然而笔锋触及星轨瞬间,却被一股无形之力弹开,笔杆剧烈震颤,竟裂开一道细纹。

  “不可能!”图叟瞳孔骤缩,“凡尘根者,岂能承道枢?!”

  “我能。”顾微尘低声说,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因为我不是在求道……我是在修它本来的样子。”

  风停了一瞬。

  玉卷悬于半空,幽光稳定如心跳。

  墨鸦展翅掠过梁上,黑羽飘落,轻轻盖在那焦灼的衣裂处。

  檐角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似来自远古,又似仅存于梦。

  而在千里之外的监察院密室,裴元礼的手指正缓缓抚过一页焦黄古卷。

  羊皮残页边缘蜷曲,墨迹模糊,唯有一行朱砂批注清晰可见:“执灯人现,则道统摇。”他盯着那三个字良久,忽而起身推窗——远处清扫房内,一盏孤灯尚明,映着一人伏案身影。

  他喃喃:“她修的不是路……是命脉。”

  绝崖之上,风如刀割。

  陵不孤盘坐于千丈断壁之巅,胸口五寸半长的雷锁轰然崩裂,幽蓝灵流自心口喷涌而出,化作星河倒灌入体。

  他猛然睁眼,眸中无瞳,唯见星移斗转。

  崖底血字无声蔓延,多出两字,如泣如诉:

  “若她来,便点灯——我等三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