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她把自己,焊进了别人的痛里-《执尘仙途》

  第七夜,寒庐地底。

  空气凝滞如铁水浇铸,七件残器在北斗方位静静震颤,嗡鸣低沉,仿佛从远古废墟中苏醒的哀歌。

  骨粉混着精血印记铺成的阵眼中央,顾微尘盘膝而坐,衣衫已被冷汗浸透,贴在背上像一层冰冷的壳。

  她的呼吸极轻,几乎与地下阴风融为一体,唯有眉心一点原心玉灵,流转着幽冷的光,如同悬于深渊之上的一颗孤星。

  “共感回溯,启。”

  她开口时声音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指尖划破掌心,鲜血滴落阵眼的刹那,十七道道伤波形骤然升腾,如锁链缠绕四肢百骸。

  残脉道体自发运转,那本该枯竭无力的经络竟如破网般舒展,承接、梳理、调和——每一道异种灵流都像一把钝刀,在她体内反复割锯。

  痛,不是形容词。

  是实感。

  是筋骨被寸寸撕裂,神识如琉璃落地,裂纹蛛网般蔓延。

  她咬住下唇,直到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

  但她没有颤抖,也没有呼喊,只是睁着眼,目光穿过幻境迷雾,直视那片猩红翻涌的血池。

  这一次,她不再站在岸边。

  她坠入其中。

  锁链自虚空中垂落,刺穿双肩、脚踝、脊椎,将她钉在血浆沸腾的中央。

  噬道纹如活物攀爬,顺着经脉侵蚀灵机,一缕缕修为如沙漏倾泻,无声无息地消散。

  这不是幻术,而是某种更可怕的东西——真实残留的集体记忆,千万次炼魂的痛苦残响,此刻尽数压在她的神魂之上。

  她想起来了。

  那些失踪的散修,那些莫名癫狂自毁的弟子,他们并非走火入魔,而是被这阵法一点点抽干意志,喂养了一个沉睡的怪物。

  识海剧烈震荡,意识边缘开始崩解。

  她知道自己撑不了太久。

  可就在即将沉沦之际,血池边缘,一只手突兀地破开血浪。

  枯瘦,溃烂,指节扭曲变形,却异常坚定地将一卷卷曲的血纸塞进她掌心。

  那人全身赤裸,皮肉腐烂见骨,眼窝空洞,仅凭指尖在血水中划出三个字——

  墨言。

  顾微尘瞳孔一缩。

  下一瞬,鞭影横空!

  一道猩红长鞭自殿顶劈下,精准抽碎那人头颅。

  血雾炸开,染红半壁穹顶,而那具躯体瞬间被血流卷走,消失不见。

  “不——!”她本能地伸手,却只抓住一片虚无。

  猛然睁眼。

  冷汗涔涔而下,心跳如鼓。

  密室依旧,七器低鸣未止,骨粉阵眼已化作焦黑。

  但她的右手,紧紧攥着一卷湿黏的纸——泛黄的纸面布满暗红纹路,像是用血画成的经络图,蜿蜒交错,标注着细密小字:“心窍为引,泪血为媒,自毁为祭”。

  是真的。

  不是幻觉。

  火疤妇第一个反应过来,沉默上前,右掌燃起一簇幽蓝火焰,轻轻燎向图谱边缘。

  火焰触及血纹的瞬间,纸面浮现隐匿符文,如蛇游走,最终凝聚成一行残句:

  母体九百,唯阿阮心火未灭,可为内应。

  七弦子脸色骤变,他盯着图谱结构,手指微微发抖:“这不是普通的控阵图……这是‘活阵饲人图’!他们以修士之痛为食,反哺大阵,再借阵力操控人心,诱其自毁。这不是修炼体系……是吞噬系统的残骸。”

  魏无牙握紧执灯刀,刀柄上的铜铃一声未响,眼神却已冷如寒铁:“所以那些求救信号,都是饵。千伤堂根本不是收容道伤者的地方,是屠宰场。”

  死寂笼罩密室。

  唯有顾微尘仍坐着,低头凝视手中血图,指尖缓缓抚过那些扭曲的纹路。

  她的神识还在震颤,残脉道体隐隐作痛,仿佛还残留着血池中的侵蚀轨迹。

  但她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像修复师面对一件千年破损青铜器,终于找到了第一块可拼接的碎片。

  她忽然动了。

  抬手召出青蚨剑,寒光一闪,剑刃划过左臂。

  血线渗出,沿着肌肤蜿蜒而下。

  她将血纹图谱按在伤口上,任鲜血浸润纸面,残脉道体竟开始缓慢吸收那些血纹信息,如同干涸的土地吞饮甘霖。

  剧痛袭来,她闭上眼。

  识海深处,一幅全新的图景悄然浮现:巍峨主殿之下,一座倒悬的巨鼎沉浮于血海,鼎身刻满噬道纹,正缓缓开启——

  仿佛等待献祭。

  她睁开眼时,瞳孔深处仿佛还残留着血池的猩红倒影。

  唇角裂开一道细纹,渗出的血顺着下颌滑落,在衣襟上晕开一朵暗色残梅。

  残脉道体如枯河龟裂,蛛网般的黑痕自左臂伤口蔓延至肩胛,每一寸经络都像被烧红的铁丝穿行而过。

  可她的指尖却稳得惊人。

  顾微尘缓缓松开紧攥青蚨剑的手,任其坠入阵眼边缘。

  剑鸣未起,只有一缕极细微的震颤自剑身传向七器,似在回应识海中那幅刚刚拼凑完整的图景——主殿之下,倒悬巨鼎沉浮于血海,九百母体如钉入大地的桩基,以痛为引,以魂为线,织成一张覆盖整个南荒的无形大网。

  而网心,是血池底部那一道与“归墟枢”同源的地脉断口。

  不是掠夺,不是炼化……是修补。

  千伤堂所图者,并非力量,而是规则本身。

  他们要用千万道伤者的哀嚎与崩毁,填补天地之缺,重塑一条剔除“残缺”的天道——只容完美灵根、纯粹道心者登顶,其余皆为尘垢,当焚尽、炼净、献祭。

  “净化。”她低语,声音沙哑如锈刃刮石,“他们要的从来不是秩序,是‘纯度’。”

  七弦子猛然抬头:“你说什么?”

  他本欲阻止她再次动用残脉道体。

  方才那一瞬的信息反噬几乎撕裂她的神识,原心玉灵都在震颤,这已超出人体所能承受的极限。

  可此刻,他看见顾微尘正从袖中取出七件残器,一一摆回北斗方位,动作精准得如同修复一件濒临解体的古钟。

  她以指尖蘸血,在骨粉焦痕之上重绘阵纹。

  每一道弧线、每一个转折,都不再依循旧法,而是依照血纹图谱中的“活饲结构”逆向推演,将“共感回溯阵”悄然改造成一具“伪母体模拟阵”。

  “我要再进去一次。”她说,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你已经五次强行共痛!识海正在崩解!”七弦子终于按住她的手腕,“这不是技艺问题,是你在拿命拼一幅别人不想让你看见的真相!”

  顾微尘没有挣脱,只是抬眼看他。

  那一瞬间,七弦子忽然明白了什么叫“执尘”。

  不是执着于尘埃,而是明知自身如尘,仍敢伸手触碰天轨之人。

  她轻轻开口:“文物不会说话,可它们的裂痕会。修士也不会说真话,但他们的痛……骗不了人。”

  话音未落,识海骤然一颤。

  一道极轻、极细的呜咽,自原心玉灵深处传来——像是风穿过千年废墟的缝隙,又似幼童在黑暗中啜泣。

  那声音不属于她,也不属于此世。

  “我……认得那血池里的气息……”玉灵微光忽明忽暗,竟自主浮现一行虚影文字,“青痕……也在那里。”

  死寂。

  火疤妇猛地后退一步,魏无牙刀锋微扬,连七弦子都变了脸色。

  青痕——三百年前失踪的初代执灯人,传说中唯一曾斩断“悲引丝”的女子,她的名字早已湮灭于典籍之外。

  若她在血池深处……那意味着什么?

  顾微尘却已闭上了眼。

  冷汗再度浸透脊背,可她的呼吸却渐渐平稳,像修复师面对最复杂的青铜锈层,一层层剥离虚假,逼近核心。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幻境之际,南荒地底某处,血池最幽暗的角落。

  一具浮尸缓缓翻转,苍白的手指微微抽搐。

  心口烙印泛起微不可察的光——一个古老的“孤”字纹,正随着某种遥远的频率,轻轻震颤。

  锁链轻响,仿佛回应着千里之外那一声来自玉灵的轻泣。

  而在密室之中,顾微尘的嘴角忽然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她找到了。

  阿阮的心火,还未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