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我烧件衣裳,买你七日命-《执尘仙途》

  夜雨如织,烬医坊的药炉在檐下幽幽燃着一缕青烟,被雨水压得几乎贴地爬行。

  炉火将熄未熄,映着陈樵跪伏的身影,像一尊正在风化崩解的石像。

  他双目空洞,瞳孔深处却浮现出层层叠叠的血色符文,仿佛有无数亡魂在他识海中低语。

  十指深深抠进泥里,指甲翻裂,渗出的血混着雨水,在身下汇成一道蜿蜒细流,一路拖至墙角——那里,整面石壁已被刻满扭曲血字,墨不成墨、刀不成刀,全是用指尖蘸血一笔笔划出来的:

  “渊门将开,引魂归位……第九百零一人当祭。”

  最后一个“祭”字尚未收尾,他的手臂猛地抽搐,喉间溢出一声非人的呜咽。

  就在这时,一道踉跄的脚步声踏破雨幕。

  顾微尘冲入院中,发丝湿透,紧贴脸颊,右眼蒙着半幅灰布——那是她仅存的视界。

  她一眼便望见陈樵身后那道血痕,如蛇行过地,直觉骤然绷紧。

  她扑上前去,不顾泥水溅起,指尖急点其后颈护心纹。

  那一瞬,残脉剧震。

  不是痛,而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在共振——她的经络仿佛成了回音壁,将一股阴寒之力反向传导回来。

  她触到的不只是皮肉上的符纹,更是纹路深处缠绕的一缕灰黑丝线,细若游丝,却如根须般扎入魂魄本源,并顺着某种隐秘联系,正缓缓逆流而上,攀向她自己的奇经八脉!

  她猛然抽手,唇角顿时溢出一线鲜血。

  雨滴砸在她脸上,冰冷刺骨,可心头却燃起一团火——炽烈、灼痛、近乎醒悟的战栗。

  原来如此……

  她救下的命,从来不是白救的。

  每一道被她从死亡边缘拉回的气息,每一枚由她亲手绘就的护心纹,都在无声无息间签下契约——以生者之魂为饵,补幽冥之缺。

  这不是报应,是追讨。

  一场跨越千年的清算,正借她之手,悄然重启。

  她仰头望着漆黑天穹,雨水顺着额角滑落,像是谁在天上垂泪。

  “我不是在救人……”她喃喃,“是在替别人还债。”

  屋檐之上,一道身影静立已久。

  陵不孤披着未干的战袍,肩头还沾着北境风雪的碎冰,此刻已融作寒水,顺着衣角滴落。

  他目光沉沉,落在她微微颤抖的手上——那只曾稳如磐石、执针画符、修复残经的手,如今竟控制不住地轻颤。

  “你要去?”他开口,声音低哑,像砂石磨过铁刃。

  她没有抬头,只缓缓抹去唇边血迹,点头:“他们因我而活,便不该因我而死。”

  雨声骤然重了几分。

  他沉默良久,终于抬手,解下腰间一枚青铜小符。

  那符非金非玉,形如古灯,背面刻有星轨与断链纹,正面则是一枚极简的护心印记——正是他三百年来贴身佩戴、维系命格不散的守灯符。

  他一步跃下屋檐,雨水在他脚下溅开无声涟漪。

  他走到她面前,不由分说将符按入她掌心。

  温热。

  竟似有心跳共振。

  “这次,”他看着她仅剩的右眼,眸底风暴暗涌,“别一个人扛。”

  她怔住。

  这枚符,是他与天地之间最后的锚点。

  他曾宁死不交,哪怕被万剑穿心也未曾松手。

  可现在,他把它给了她——一个凡尘根尽毁、命如游丝的女子。

  不是信任,是托付。

  是承认:你走的路,我不再阻拦;你要赴的劫,我亦不愿独留。

  翌日拂晓,雨歇。

  顾微尘盘坐院中青石,手中捧着一本残卷——《千伤录》末卷。

  书页泛黄,边角焦灼,乃是她在废墟中拾得的烬医坊遗典。

  她取出一只玉瓶,倾出几滴晶莹浆液,轻轻点入眼中。

  观微浆——前世修复文物时所用的极致显微药剂,穿越后竟也能激活神识感知,让她窥见常人不可见之细微。

  浆液入目,视野骤变。

  原本模糊的文字开始分解、重组,纤维纹理间浮现出层层叠影。

  她凝神细察,忽然呼吸一滞——

  这书根本没有缺页。

  是天地本身,在遮掩真相!

  残脉道体忽地自发共鸣,仿佛与书中某段记忆产生感应。

  一道古老画面强行涌入识海:

  战火焚天,尸骸遍野。

  一群身披素袍的匠人跪于断碑前,手中执尺非金非木,而是一缕流动的尘埃。

  他们以尘为针,以魂为线,正在修补一条断裂的幽冥魂链——那链贯穿生死,连接万千亡灵,本已崩裂将溃,却被他们一点点续接。

  画面一转,雷霆怒劈,万鬼哭嚎。

  幽冥渊中升起黑潮,无数怨魂齐声诅咒:“窃命者!篡序者!当永堕轮回,不得超生!”

  匠人们尽数湮灭,唯有一枚残符坠入尘土,缓缓化作一道护心纹印……

  她猛然睁眼,仅存的右眼里,倒映着初升朝阳,也映着彻骨清明。

  原来如此。

  她所创的“护心纹”,并非独创。

  它是上古灵匠门禁忌之术的残脉演化,是被封印千年的“执尘术”最后一丝余烬。

  而她修复他人道基、续接残魂的行为,早已触动了幽冥规则的根本——她不是在行医,是在挑战生死秩序。

  难怪陈樵会梦游刻字。

  难怪那灰黑丝线会逆向攀爬。

  九百人已记名,只差最后一祭。

  风起,吹动她残破的袖角。

  她低头看着掌心那枚尚带体温的护心符,低声自语:

  “原来我不是在救人……是在续一场没打完的仗。”

  远处山涧雾气弥漫,忘忧潭畔,泪鉴碑静静矗立,碑面光洁如镜,尚未染血。

  而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陈樵缓缓睁开双眼——眸底无神,脚步却已悄然移动。

  第三夜,月隐云层,山风如刀。

  烬医坊外的青石小径上,陈樵再度起身。

  他双目空茫,脚步却异常坚定,仿佛被某种无形之线牵引着,一步步走向忘忧涧的方向。

  顾微尘早已守在窗畔,仅存的右眼透过雨后薄雾,捕捉到那道僵直前行的身影。

  她未出声,也未唤人,只披起一件旧袍,悄然跟了上去。

  泥地湿滑,夜露浸透鞋履,每一步都像踩在时间的边缘。

  她不敢靠得太近——前两夜的梦游尚止于刻字,而今,陈樵体内那缕灰黑丝线已蔓延至心脉三寸,魂魄几乎不归己有。

  若贸然惊扰,恐神识崩裂,当场暴毙。

  她远远望着,见他行至泪鉴碑前,忽然跪下。

  碑面光洁如镜,映不出半张人脸,却仿佛能照见人心最深处的执念。

  陈樵双手缓缓抬起,指尖早已溃烂,此刻竟又用力抠进掌心,鲜血顺着手腕流下,在碑底石缝间划出最后一行字:

  “我愿归。”

  笔画未尽,天地骤变。

  阴风自地底咆哮而出,卷起枯叶残枝,似万鬼齐哭。

  泪鉴碑表面浮现出蛛网般的裂痕,一道幽深缝隙自碑心绽开,黑气翻涌,一尊身影从中踏出——肩扛断戟,青铜面具覆面,周身缠绕着腐朽的锁链虚影。

  渡厄鬼使。

  他立于碑前,不言不动,唯有声音自面具之下传出,如地底风啸,穿透骨髓:“生者妄执亡魂,罪在乱轮回。今夜子时,渊门开,魂契动,九百引魂傀将反噬人间。”

  顿了顿,那青铜面具微微偏转,直视顾微尘藏身之处:

  “你若不来,我不必出手。”

  话音落下,身影如烟散去,唯余一截焦黑草木从虚空中坠落,转瞬化为飞灰,随风飘散。

  顾微尘立在树影之后,呼吸几近停滞。

  她不是怕。

  她是终于明白了——这九百个名字,不是债,是祭品。

  她的每一次施救,每一次续命,都在无声中将那些本该入冥之人滞留阳世,打破了生死流转的秩序。

  而如今,幽冥要收回代价,以她所救之人,炼成引魂傀,打开渊门。

  她缓缓走出树影,走到泪鉴碑前,伸手抚过那行血字。

  指尖沾血,温热未冷。

  “我不是不愿还。”她低声说,声音轻得像风吹过残页,“只是这一笔账,不该由他们来偿。”

  黎明前最暗的时刻,她回到烬医坊。

  药炉尚温,炉火微弱跳动。

  她取出那枚石灯残玉——那是她在废墟中拾得的唯一信物,据传曾是上古灵匠门点亮魂路的圣器碎片。

  她闭目,将其缓缓嵌入眉心。

  剧痛如针穿颅。

  冰痕自额角蔓延而下,沿着经络游走,与残玉融合处泛起幽蓝微光,仿佛有古老的符文在皮肉下苏醒。

  她的神识被强行撑开,残脉道体发出共鸣,像是回应某种沉睡千年的召唤。

  她咬破指尖,在素白长袍内里,一笔一划写下九百个名字。

  每一个名字浮现,心头便闪过一张脸——垂死的老妪、断臂少年、中毒少女……那些曾被她从死亡边缘拉回的人。

  他们的气息、脉象、魂光,一一在她脑海中重现。

  她不是在记录,是在确认,在告别。

  写毕,她将袍服叠好,置于药炉之上。

  火光映着她清瘦的脸,右眼中倒映着炉芯一点微芒。

  她轻声道:“我要入渊七日。若我不回……把这些烧了,灰撒冥河。”

  话音未落,原心玉灵忽地自袖中腾空而起,化作一缕青丝小蛇,在空中盘旋数圈,骤然指向极南荒原。

  顾微尘抬眼望去——

  远处天际,一道血色裂痕悄然浮现,横贯夜幕,如同天地睁开了第三只眼。

  裂痕深处,似有万千哭声渗出,低回婉转,又带着不可抗拒的召唤。

  风停了。

  炉火熄了。

  她站在黑暗中央,听见自己心跳,一声,一声,踏向深渊的前奏。

  而子时,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