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谁在名单上多写了名字?-《执尘仙途》

  顾微尘睁开眼时,天光已斜斜地切过窗棂,落在她苍白的指尖上。

  那抹黑气还在,像一缕活物,缓缓顺着指节向上爬行。

  她凝视着它,心跳如锤,却未显慌乱——这三年来,从被家族弃于寒潭、灵根尽毁,到以凡尘之躯逆溯修真法则;从无人问津的废体,到执灯送魂的“引渡者”,她早已学会在绝境中静观其变。

  可这一次不同。

  她的神识曾深入魂隙九百次轮回,亲手解开冥河铁链,送走那些被强押还债的孤魂。

  她以为自己是在修复一场错乱的秩序,可醒来后,摆在眼前的却是三张陌生的名字:林晚照、谢无咎、沈知寒。

  原心玉灵蜷缩在她腕间,通体泛着冷青色的微光,那是它极少显露的恐惧姿态。

  “这三个……早就死在归墟崩塌那夜。”它的声音细若游丝,“连尸骨都化作了星尘,怎么可能出现在引渡名册上?”

  顾微尘沉默。

  不是不信,而是不敢轻信。

  她缓缓抬起左手,将那缕黑气对准晨光。

  幽暗如墨,却又隐隐透出一丝金线般的纹路——那是执尘术留下的印记反噬?

  还是魂隙深处某种古老力量的残留?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

  陵不孤走了进来,玄袍染霜,肩头尚带渊外寒露。

  他手中握着半块焦黑木牌,边缘裂痕纵横,背面却清晰刻着四个古篆:玄冥监录。

  “我在幽冥渊口捡到的。”他的声音低沉如冰下流水,“有人在记录你的一举一动。”

  顾微尘瞳孔骤缩。

  玄冥监录——传说中隶属上古冥府秘衙,专司亡魂登籍、生死勾销。

  但此制早在匠门陨落之后便已断绝千年。

  如今再现,意味着什么?

  监视?

  审判?

  抑或……篡改?

  她忽然想起渡厄鬼使那句低语:“还有九百怨等着你。”

  怨魂……真的是来自战场的战死者吗?

  她闭了闭眼,脑中浮现魂隙之中那一幕:漆黑冥河,铁链锁碑,名字密布。

  可其中某些笔画,太过规整,不似自然铭刻,倒像是后来强行嵌入的符印。

  她当时只当是岁月侵蚀,未曾深究。

  现在想来,或许自始至终,就有东西混进了体系。

  她挣扎起身,动作牵动经脉,仍觉一阵钝痛袭来,仿佛神识尚未完全归位。

  但她不能等。

  有些事,一旦察觉裂缝,就必须立刻补救,否则便是万劫不复。

  取来归墟阵图残卷,她将其平铺于案上。

  羊皮纸泛黄卷曲,边缘已被她用执尘术修补多次,每一道接缝都嵌着极细的灵丝,如同文物修复中的“全形拓”。

  她指尖轻点,执尘术意缓缓流淌而出,如春雨渗入干涸大地,开始逆向推演阵图本源结构。

  起初一切如常。

  匠门符文温润内敛,讲究“顺天应人,送归自然”。

  可当她聚焦于名册投影区域时,一抹异样的波动浮现出来——

  一处看似普通的“驻界标记”,实则隐藏着极其隐蔽的嵌套结构。

  她屏息,以神识为刀,一层层剥开虚像。

  终于,在第三重符纹之下,露出一个扭曲的印记:五角环扣,中央一点血芒,状若枷锁。

  锁魂印。

  她的呼吸几乎停滞。

  这是匠门禁忌——一种能强行禁锢亡魂、伪造存在痕迹的邪术分支。

  早在三千年前就被封印,因其违背生死流转之道,会引发阴气逆行、天地失衡。

  而现在,它正悄然潜伏在引渡名册之中,悄无声息地……多写了三个名字。

  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脑海中闪过冥河童蹲在门槛上的身影。

  那无面女童第一次开口问她:“为什么有些人明明想走,却被拉回来?”

  那一刻,她怔住了。

  原来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在修复错误,可若规则本身已被人为扭曲,那她的“修复”是否反而成了维持谎言的工具?

  她送走的真是该走之人吗?

  而那些没能离开的,又是否真的愿意留下?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

  顾微尘猛地抬头,四顾空寂。

  烬医坊内室只有她一人,陵不孤已悄然退出,守在外堂。

  窗外暮色渐合,风穿廊而过,吹得帷幔微动。

  她低头看向阵图,手中朱砂笔悬停半空,准备重绘核心符轨,剥离锁魂印的影响。

  可就在笔尖即将落下的刹那——

  案边烛焰忽然一颤,光影摇曳间,屋角的阴影似乎比先前深了些。

  她没在意,继续专注于图纸。

  但下一瞬,一股极细微的凉意掠过脊背。

  像是……有人在看她。

  她缓缓抬眼,目光扫向角落。

  那里站着一个人影。

  半透明,轮廓模糊,却又无比熟悉。

  穿着她此刻的衣衫,面容与她一模一样。

  静静地,望着她。

  烛火在风中剧烈一颤,几乎熄灭。

  那道半透明的身影立于角落,衣袖残缺如被烈焰啃噬过,面容与顾微尘一模一样,却空寂得如同枯井。

  她没有呼吸,也没有温度,唯有唇瓣微启,声音像是从极远的深渊传来,带着回响般的滞涩:

  “你不该烧那件衣裳。”

  顾微尘执笔的手猛地一顿,朱砂滴落,在阵图上晕开如血。

  “名字烧了,可记忆还在。”残脉灵影低语,目光穿透她,“他们在等你说‘我认得你们’——不是以引渡者,而是以一个……曾见过他们真名的人。”

  话音未落,她的身形已如雾散去,只余下空气中一丝极淡的檀香——那是烬医坊里常年熏染的旧味,也是三年前她初来此地时,亲手为第一位亡魂焚化的送行香。

  顾微尘僵坐不动。

  指尖冰凉,心跳却轰然加速。

  她忽然想起那个雨夜,那个浑身焦黑、仅剩半片脸皮的游魂,跪在她门前,喃喃说着“娘亲还在等我归家”。

  她动了恻隐,以执尘术抚平其魂体裂痕,助他重聚执念,送他渡河。

  可现在想来,那“执念”真是他的吗?

  还有那位总抱着断剑不肯松手的老将,口中反复念叨着“守关三日,未负军令”,她以为那是忠魂不泯,便用阵纹修补其残魄,让他安然而去。

  可若……那根本不是他的记忆?

  若那句话,是被人刻进去的?

  冷意顺着脊椎爬升。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在修复破损的灵魂,可倘若灵魂本身已被篡改,执念皆为虚妄,那她的“修复”,岂非正是在加固一场骗局?

  她在送走“该走之人”的同时,是否也亲手抹去了他们最后的真实?

  而那些没能走成的呢?

  那些哭喊着不愿离开的孤魂,真的是因为执念太深吗?

  还是说——他们的魂魄早已被替换,成了被锁魂印操控的傀儡,留在这幽冥渊中,作为某种庞大仪式的祭品?

  她猛然抬头,望向案上那幅残卷。

  阵图中的名册投影仍在微微震颤,三个不该存在的名字:林晚照、谢无咎、沈知寒——如今看来,不只是“多写”,更像是……召唤。

  有人在借她的手,重启某种早已断绝的契约。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

  陵不孤站在檐下,玄袍覆霜,手中紧握那半块焦黑木牌,目光沉冷地盯着渊口方向。

  他知道她在里面,正面对某种他无法感知的存在。

  顾微尘缓缓起身,将重绘至一半的阵图收起,取下墙上那盏石灯,吹灭烛芯。

  她推门而出,步伐坚定。

  “我要再入魂隙。”她说,声音轻却清晰,“这一次,我不带光。”

  陵不孤蹙眉:“你神识未稳,强行进入,魂魄会崩解。”

  “正因如此,才必须去。”她将空白名册递到他手中,指尖微颤却不退缩,“如果你看到名字浮现——无论何时何地,立刻写下‘否决’二字。用你的命格之力,划破冥契。”

  “天煞孤星,逆天而生,最擅破局。”她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极淡,却灼人,“你是唯一能斩断虚假契约的人。”

  他凝视她良久,终于接过名册,嗓音沙哑:“你会死在里面。”

  “不会。”她转身,走向渊口黑暗,“这次我不带灯进去——我要让他们看见,没有光的时候,还有人在替他们点灯。”

  风骤起,卷起她素白的衣角。

  冥河童不知何时出现在阶梯尽头,提着一盏青莲小灯,仰头望着她。

  “你手里……也有灯。”女童轻声说,“可你从来不说你要去哪。”

  顾微尘脚步微顿,未答。

  她一步步踏入深渊,身影渐没于黑暗。

  而在渊底最深处,那块沉默千年的巨碑,表面浮现出两个古老篆字:“匠临”。

  此刻,碑面悄然裂开一道缝隙,一缕微弱金光,自内渗出,映照出下方一片广袤无垠的静土——那里没有哀嚎,没有铁链,只有无边沙地上,堆积如山的破碎铠甲,半埋于尘的战旗,以及每一柄断裂兵器之上,那几乎不可见的、细若发丝的微小匠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