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我不是回来认亲的,是来收尸的-《执尘仙途》

  晨雾如纱,缠绕着青崖城残破的轮廓。

  风过处,碎瓦轻响,像是大地在低语。

  顾微尘站在那根焦黑断柱前,指尖仍残留着方才触碰时的灼意。

  她没有收回手,反而将五指缓缓收拢——焦木簌簌剥落,露出内里一道极细的裂痕,如同枯骨上刻下的旧伤。

  就在那一瞬,执灯手微微一震,记忆如潮水倒灌而来。

  画面浮现:火光冲天,村舍化作灰烬。

  黑袍人列阵成行,刀锋所向,皆是老弱妇孺。

  为首者正是顾元泰,玄衣染血,手中断亲铡高举,厉声宣判:“执尘余孽,污我道统,今日焚村祭天,涤荡邪秽!”

  她看见一个孩子被铁链拖出屋外,母亲扑跪哀求,却被一剑剖心;她看见祠堂梁柱刻下“凡根者死”的禁令,字迹未干,已浸透三代族人的血。

  影像戛然而止。

  顾微尘垂下手,掌中握着一截焦木,轻轻收入袖中。

  她眼神未变,依旧平静得近乎冷酷,可脚下的影子却诡异地扭曲了一瞬,仿佛有某种东西正在体内缓缓苏醒。

  她继续前行,步履无声,踏过荒草掩埋的石阶,直抵祖祠。

  祠堂早已倾颓,唯有中央一口棺椁完好无损,通体赤红,似以鲜血淬炼而成。

  棺面阴刻七个大字:“逆女顾微尘,伏诛于此。”

  她望着那行字,忽然笑了。

  笑声很轻,落在死寂的废墟里,却像一把钝刀刮过骨面。

  “你们连个像样的替身都懒得做?”她喃喃,“看来……真是怕了。”

  话音未落,她抬手一掌拍下。

  棺盖应声炸裂,木屑纷飞如雨,红漆剥落间,内里空空如也,唯有一缕残留的镇魂香袅袅升起。

  显然,这不过是一场精心布置的示众仪式——用她的名字立威,借她的“死亡”震慑旁支。

  可他们忘了,真正的执尘者,从不惧怕虚假的死亡。

  她转身,目光扫向梁上。

  那里悬着一名少年,浑身锁链缠绕,双目被蚀刻满扭曲咒纹,口中不断重复着机械般的低语:“除秽令……清除执尘之罪……”

  小豆子。

  顾微尘眸色微动。

  前世修复古卷时,她见过类似的神识侵蚀——那是将活人炼为阵眼的邪术,名为“噬道归命”,一旦完成,意识尽毁,只剩执行命令的躯壳。

  但她还记得,在魂经残卷与地脉共鸣的刹那,曾感知到一丝微弱的人性残念,挣扎于无边黑暗之中。

  她缓步上前,执灯手缓缓探出,指尖轻触其额。

  刹那间,无数碎片涌入脑海——

  一间低矮的柴房,父母蜷缩墙角,男孩躲在灶后瑟瑟发抖。

  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是铁器破肉的闷响。

  父亲瞪着眼死去,胸口豁开,灵脉被生生抽出;母亲嘶喊着不肯松手,最终被符火焚烧,怀中的襁褓烧成焦炭……

  然后是他自己,被拖入祠堂,钉上梁柱,耳边回荡着顾元泰冰冷的声音:“凡根不可存,血脉须净化。”

  记忆终了,顾微尘缓缓收回手,呼吸几不可察。

  她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片薄如蝉翼的寒铁——那是青蚨剑最后的残片,曾斩断三十六道伪道枷锁。

  她将其贴于眉心,指尖划过,一道极细的银线落下,在小豆子额头刻下一道纹路。

  不是封印,也不是驱邪。

  而是“修”。

  一道与命梭殿深处铭刻的“匠印”同源的痕迹,宛如修复破损古画时补上的最后一笔。

  静默三息。

  咒纹猛然扭曲,如遭雷击。

  小豆子全身剧颤,喉咙发出野兽般的呜咽,随即——

  他睁开了眼睛。

  瞳孔混沌褪去,露出一丝清明。

  干裂的嘴唇微张,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鸟……还活着吗?”

  他颤抖的手掌摊开——那只木雕小鸟静静躺在掌心,翅膀边缘竟微微一颤,仿佛回应着什么。

  顾微尘看着这一幕,终于轻轻吁出一口气。

  她没说话,只是将少年解下,扶至角落安置。

  动作轻柔,像在对待一件刚出土的脆弱文物。

  就在这时,空气骤然凝滞。

  血雾自四面八方涌来,凝聚成一道身影。

  顾元泰现身祠堂门口,断亲铡横于胸前,眼中杀机暴涨:“你竟敢踏足圣地?顾家列祖列宗,容不下你这污点!”

  顾微尘缓缓起身,拍了拍衣袖上的灰烬,抬头看他。

  目光如刀,直刺人心。

  “你说的列祖列宗里,”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有个叫顾青山的,是你亲手推下炼脉池的弟弟,因为他天生凡根。还有你夫人,因怀了凡胎,被你用药堕胎不成,母子俱焚。”

  她向前一步,地面竟裂开一线。

  “你说的‘圣地’,不过是你用亲人骨头砌成的祭坛。”血雾弥漫的祠堂内,空气凝如铅块。

  顾元泰的断亲铡悬在半空,刃口嗡鸣未歇,可那本该斩落头颅的一击,竟被一只纤细的手硬生生接下。

  执灯手与铡刃相抵之处,金纹隐现,如同古瓷裂痕上流淌的熔金。

  细微的“滋响”自接触点蔓延开来,像是锈蚀千年的铜器正被悄然修复。

  那一瞬,连风都停了。

  角落里,血砚生蜷缩在倾倒的供桌后,手中狼毫笔尖滴落一墨,坠地无声。

  他本奉命书写“逆女伏诛”的定罪文书,可方才目睹的那一幕——她以指尖刻印、唤醒小豆子残魂——却让他鬼使神差翻过纸页,在背面默写出魂经残卷中的三行字:

  “形毁者可补,脉断者可续,道崩者……吾自归之。”

  笔迹未干,地底忽传来一声沉闷撞击,仿佛有巨物在石髓深处挣扎。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节奏渐急,宛如心跳复苏。

  “轰——!”

  祖祠中央那根断裂多年的石碑猛然震颤,碎石迸溅中,一道半透明的身影自碑心缓缓爬出。

  他身披残破的初代家主袍服,面容模糊,唯有一双眼睛清亮如星,盛满千年压抑的悲恸。

  青崖守碑鬼。

  他踉跄一步,目光落在顾微尘掌心——那里,匠印正微微发烫,与石碑基座上早已风化的符文遥相共鸣。

  刹那间,老鬼浑身剧震,双膝重重砸向地面,额头触地,发出空灵回响:“匠临……你还记得我们?”

  声音颤抖,带着跨越生死的祈求。

  顾微尘没有立刻回答。

  她只是缓步上前,伸手扶住即将溃散的残灵。

  那一瞬,记忆再次翻涌:百年前,青崖尚存匠门九脉,人人皆可习微技而通天地。

  而后清洗开始,凡根者屠,匠脉断绝,只余“灵根至上”的铁律。

  而这守碑鬼,正是当年唯一敢在族会上质问顾元泰的长老。

  “我记得每一个,”她轻声道,声音不大,却穿透了血雾与时光,“被你们说‘不该出生’的人。”

  话音落下,她袖中焦木微颤,那是她从断柱里取出的残骸——原本死寂的木芯,此刻竟泛起一丝极淡的绿意。

  顾元泰脸色骤变。

  “荒谬!区区凡尘之躯,也敢妄称匠临?!”他怒吼,手中断亲铡再度扬起,刀锋燃起赤红血焰,“今日我便亲手将你钉入地底,永世不得超生!”

  铡刃劈空而下,携着净化“邪祟”的圣裁之力。

  然而顾微尘依旧未退。

  她抬起右眼,金光乍闪,如同古镜重开。

  执灯手迎刃而上,五指张开,掌心匠印骤然扩张,化作一道旋转的微缩阵图。

  金属交击之声响彻山谷,这一次,不只是碰撞——而是重塑。

  铡刃之上,裂纹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填平,锈迹剥落,血纹崩解,仿佛正被某种无形之力强行“修正”回最初的模样。

  “这不可能!”顾元泰暴退数步,瞳孔收缩如针,“这是用三百凡魂祭炼的圣器,岂是你能玷污的?!”

  “不是玷污。”顾微尘缓缓抬眸,声音冷得像冬夜里的青铜,“是修复。”

  她指尖轻动,执灯手低垂,却已蓄势待发。

  远处山巅,乌云悄然聚拢,一道孤影立于雷光边缘,衣袍猎猎。

  陵不孤静静望着青崖方向,右手紧握剑柄,雷纹自掌心蔓延而出,顺着山脊,悄无声息地渗入地脉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