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修到最后,是放手-《执尘仙途》

  学坊的青砖地被晨露浸得发潮,扎羊角辫的小徒弟举着陶片喊完那句话时,顾微尘正用软布擦拭刻刀。

  刀身映出她眼角淡淡的细纹,像片被风揉皱的云。

  “小棠,拿过来。”她伸手接过陶片,指腹顺着裂纹游走。

  这道裂痕从陶口斜贯至底部,走势果然与案头那本《补锅匠手记》插图如出一辙——当年她在深谷烧最后一窑时,特意在陶土里掺了锈粉,为的就是让裂纹生得更“活”些。

  “你们看,”她将陶片举高,让穿堂风掀起袖口,“裂纹不是缺陷,是器物在说话。”台下十二双眼睛亮晶晶的,最前排扎总角的男孩突然举手:“师父,您说的那个修陶的人,后来去哪儿了?”

  顾微尘的手顿了顿。

  刀鞘上的藤纹突然泛起温凉,像有谁在隔着岁月轻触她的指节。

  十年前开窑那日,藤蔓从皮套里暴长的灼痛还留在记忆里,可此刻她只觉心里软得像团云絮。

  “从前有个修陶的人,”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像飘在茶盏里的茉莉,“她教会我们,东西坏了才看得清它是怎么活的。”

  “那她后来呢?”男孩追问,鼻尖沾着陶灰,像只急于啄米的雀儿。

  顾微尘放下刻刀,窗外的常春藤正往窗棂上爬,绿影在她脸上晃。“没人知道。”她望着孩子们发亮的眼睛,“有人说她变成了风,有人说她钻进了土里......但我相信,她只是变成了我们手里这块还没补好的碗。”

  课堂在这时被放学铃打断。

  小棠抱着陶片跑出去时,袖中掉出半块残陶——是方才拼接练习用的。

  扎羊角辫的女孩蹲下身拾起,忽然眼睛一亮。

  当夜,女孩的窗台多了座微型窑炉模型。

  她用白天课堂剩下的残陶片拼出窑身,又折了根柳枝当窑门栓,最后把那半块带裂纹的陶片嵌在炉顶。

  月光从窗缝漏进来,穿过陶片上的裂痕,在墙面上投下晃动的影——像极了一个女人弯腰的姿势,手臂微屈,仿佛正拾起地上的碎片。

  女孩裹着被子看得入神,影子的指尖刚好点在她床头的《裂纹观察要诀》上。

  风掀起书页,某页夹着的干枯信心花瓣轻轻飘落,正落在影子的掌心。

  同一时刻,千里外的荒原。

  陵不孤的玄色外袍被野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站在当年顾微尘烧最后一窑的旧址,脚下是漫山遍野的信心花,却再寻不见半块窑砖。

  他从袖中取出那枚锈链环——十年前卡在断契碑上的旧物,环身还留着当年藤蔓勒过的痕迹。

  他蹲下身,将链环轻轻放进一朵花的中心。

  粉白花瓣缓缓闭合,像在捧住什么易碎的心事。

  当花瓣再次绽开时,花心升起一缕轻烟。

  不是从前的乳白火焰,而是带着梅纹的灰烬,像极了顾微尘烧窑时,窑顶飘出的那抹残烟。

  陵不孤望着那缕烟,喉结动了动。

  他没有像从前那样引火,而是轻轻吹出一口气——烟丝便打着旋儿,朝北方飘去。

  “该送你走了。”他对着风说,声音被花浪卷得很轻。

  从此他不再画符,只在旅途上捡些破损的瓷碗、断齿的木梳,修好后放在路口石下。

  有人问起,他便说:“总得有人替她接着看,这世间还有多少东西,值得被好好捧着。”

  残卷堂的旧井边,血砚生的扫帚突然停在半空。

  锅底沉淀了二十年的灰烬,今早竟浮起一行新字:“你说过的话,现在轮到别人不信了。”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半晌,忽然仰头大笑,惊得槐树上的麻雀扑棱棱乱飞。

  “好,好得很!”他提起锅沿,将灰烬尽数倒进井里。

  黑褐色的灰末坠入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

  从此他连扫帚都放下了,每日只坐在市集茶摊,听卖菜的阿婆骂儿子懒,听书生争论丹方优劣。

  有人问他为何不指点迷津,他啜一口粗茶:“从前怕他们盲从,现在怕他们真懂了——懂了反而要困在这道理里,多累?”

  樵夫家的“会养自己的锅”在某个无星夜崩裂了。

  儿媳皱着眉要扔,他却翻出箱底的残陶片——是顾微尘当年烧窑时送他的,陶片边缘还留着她刻刀的痕迹。

  他用铁箍捆住裂缝,将陶片嵌进去,锅底竟渗出淡淡白光。

  那光映出幅流动的地图,七处光点像心跳般明灭。

  樵夫不懂,但他知道这光暖,便把锅留在灶上。

  三年后传给孙子时,他拍着锅沿说:“这是传家火,不是烧饭的火,是......是有人在教咱们,日子破了,也能接着过。”

  极北雪原的新建学堂里,当年牧童的炭笔图被装裱得簇新。

  暴风雪夜,灯火全灭,孩子们缩成一团。

  最小的幼童哭着要找娘,随手抓起窗台的陶片扔进火塘——那是课堂练习用的残片,裂着和顾微尘当年烧的陶一样的纹路。

  陶片遇热,裂纹里迸出微光。

  那光在墙上拉出一道影子,影子越变越大,竟显出完整的“七源心图”,连最隐秘的泉眼位置都标得清清楚楚。

  众人顺着影子指引找到地窖,储粮的麻袋上还沾着去年的雪。

  而此时的雪山之巅,顾微尘的右臂已完全化作藤蔓。

  梅纹灰烬从她指缝间飘落,与空中的雪粒缠绕。

  她最后望了眼人间——学坊的灯火还亮着,荒原的信心花正开,茶摊的人声沸反盈天,樵夫家的锅在灶上暖着饭香。

  唇间的乳白火焰轻轻一颤。

  她没有点燃,而是任春风托起那簇火,散作万千光点。

  光点落进山谷,落进溪流,落进每块沉睡的陶片里。

  大地深处,无数陶片同时发烫,裂缝中传来极轻的敲击声——哒、哒、哒,像极了最初那把刻刀,落在金属上的声音。

  荒原学坊的男孩抱着陶片模型坐了整夜。

  月光在墙上投下的影子早随着月移消失了,可他总觉得,那影子弯腰的姿势还在空气里悬着,像在等什么。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漫进窗户时,他伸手去摸窗台的模型。

  指尖刚碰到窑顶的残陶片,突然触到一片湿润——陶片裂缝里竟渗出一滴水珠,顺着他的指缝滚进掌心,凉丝丝的,像谁落了一滴极轻的泪。

  他捧着那滴水跑到院外。

  晨雾里,学坊后墙的老槐树下,不知何时多了块新土。

  土堆上插着半截刻刀,刀身被露水浸得发亮,刀柄缠着已经朽烂的藤条——正是顾微尘当年烧最后一窑时,攥在左手的那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