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坏掉的月亮最亮-《执尘仙途》

  学坊的竹篱笆被晨露浸得发亮时,阿昭正踮脚往观察园的木牌上贴新字条。

  他沾了沾口水,把“裂纹观察园第一季收获”几个歪扭的字按平,转身就被蜂拥而来的学童撞得踉跄。

  “阿昭哥!

  南瓜比去年大一圈!“扎着双髻的小梨举着个青黄相间的南瓜,瓜皮上还嵌着半片灰陶,”你看你看,裂纹从陶片这儿爬出来,绕着瓜蒂打了三个转!“

  阿昭揉着被撞疼的肩膀,目光扫过田埂。

  往年蔫头耷脑的青菜如今油绿发亮,豆荚饱满得要撑破壳,最奇的是那几垄嵌了残陶的地块——菜叶边缘凝着细密的露珠,正顺着陶片裂纹排成规整的波纹,在晨光里像撒了把碎星子。

  “我昨晚守夜了!”扎羊角辫的小满挤进来,鼻尖还沾着草屑,“后半夜露珠往裂纹上跑,跟有人拿线串似的!”她拽住阿昭的袖口往泥墙边走,“我拿草茎蘸水描了这个——”

  泥墙上的水痕还未干透,歪歪扭扭的纹路里,突然腾起一阵麻意。

  小满“呀”地缩回手,就见水痕慢慢渗进墙皮,浮出一行浅褐色的字,像用刀刻进砖里的:“修者非引光之人,乃照暗之器。”

  “这...这是神仙写的?”小梨踮脚凑近,手指悬在字上不敢碰,“阿昭哥,‘照暗’是照黑黢黢的地方吗?”

  阿昭喉咙发紧。

  他想起顾先生蹲在雪地里修碑时说过的话——“暗处的纹路才藏着活气”。

  正发怔,身后传来拐杖点地的声音。

  盲眼的阿松摸索着走过来,枯瘦的手指轻轻抚过墙缝:“暖的。”他突然哽住,眼泪大颗大颗砸在泥墙上,“我‘看’到了...好多手,在摸碎陶片,在补破铁锅,指甲缝里全是泥,可他们笑了...”

  学童们安静下来。

  阿昭摸出块碎陶片——是顾先生当年教他们引水时敲碎的,此刻正暖烘烘贴在掌心。

  他抬头望向观察园尽头的小石碑,突然跑过去,用石子在碑背歪歪扭扭刻下那行字。

  刻完最后一笔,他听见远处传来驼铃声——该是外村来换种子的商队到了。

  陵不孤勒住青骓马时,正听见南岭村头飘来朗朗书声。“裂纹生光,碎者通仙”,几个少年围坐在老槐树下,头顶悬着用陶片串成的“裂纹符”,面前摆着三柱香,烟圈歪歪扭扭往符上缠。

  他翻身下马,玄色大氅扫过青石板。

  少年们抬头见他,立刻噤声。

  为首的红衣少年攥紧符串:“你...你可是来求符的?

  我们这符能引开悟之痛——“

  “开悟之痛?”陵不孤挑眉,从腰间取下陶碗。

  这是他在山涧捡的,碗身裂了七道缝,釉色斑驳,“你们说的‘先知顾氏’,当年补这碗时,可曾让你们焚香?”

  少年们面面相觑。

  陵不孤屈指叩了叩陶碗,转身舀了钵山泉倒进去。

  水流顺着裂缝蜿蜒而出,在青石板上画出弯弯曲曲的线,最后渗进砖缝里。“它裂着,是怕水积在一处烂掉。”他声音像浸了霜,“你们把碎陶当神仙,可知道她补碗时,指甲缝里全是血?”

  少年们的符串“啪嗒”掉在地上。

  陵不孤没再看他们,翻身上马往林间去了。

  马蹄踩过青苔时,他忽然勒住缰绳——泥里露出半截残碑,苔痕下隐约有字。

  他蹲下身,指尖拂去绿苔,看清那行字时瞳孔微缩:“守心者,不承火。”

  市集的日头正毒时,血砚生的竹棚下围了一圈人。

  老妇攥着皱巴巴的信纸,眼眶通红:“我儿子走了十年,我想写封悔书...可我不识字,只会说‘娘错了’。”她抬头时,眼角的皱纹里沾着草屑,“你帮我改得...改得好点?”

  血砚生磨墨的手顿了顿。

  他见过太多人要把真话裹上糖衣,可此刻老妇的声音发颤,每句“娘错了”都像石头砸进井里,咚、咚、咚,震得人心慌。

  他提笔蘸墨,一字一句誊抄老妇的话:“狗剩,娘不该嫌你补锅没出息...你走那天,灶上的粥凉了七回...”

  信写完,老妇盯着墨迹发愣:“这...这能行吗?”血砚生将信吹干,递给她:“真话不怕难看。”

  七日后,市集传来哭嚎。

  老妇的儿子跪在竹棚前,怀里抱着老妇,两人的眼泪把信纸洇成了花:“我读了十遍,第一遍怨她,第二遍心疼她手凉,第三遍...第三遍想起她给我补的小褂子。”

  人群散去时,血砚生将废纸一张张叠好,投进井里。

  纸团打着旋儿沉下去,他望着井水倒影里自己的白发,轻声道:“当年顾姑娘补残卷,从不说‘我教你’,只说‘你看这裂痕’...如今倒好,什么都要找个答案。”

  信心花海的夜晚没有星子。

  数百盏灯笼突然熄灭时,阿秀正对着草偶磕头。

  那草偶是她照着梦里小豆子的模样扎的,红肚兜,圆脸蛋,此刻却在她手里簌簌发抖。

  “你们把我供起来的时候,我就没法当你们心里那个鬼了。”

  熟悉的童音在耳边炸响。

  阿秀松手,草偶“啪”地掉在地上。

  她抬头,看见整片花海的花瓣都闭合了,乳白的光沉进土里,像被谁按灭的灯。

  三日后的焚像祭,火光照亮了半边天。

  草偶、绘本、手抄本堆成小山,阿秀划着火折子,手却在抖。“烧吧。”旁边的老丈把草偶扔进火里,“小豆子说得对,他该在咱们心里,不在纸上。”

  火焰舔着纸页,青烟袅袅升起,竟在空中凝成一把刻刀的形状。

  阿秀望着那烟,忽然想起顾先生补陶时的侧影——她弓着背,右手裹着破布,刻刀在陶胎上一下下刮,火星子溅在布上,烧出个小洞。

  深谷里的裂纹花又抖了抖。

  几片灰烬从花瓣边缘脱落,被风卷着往北去了。

  顾微尘的意识在裂痕深处轻轻一颤。

  她没有眼睛,却“看”见那灰烬落进一座废弃窑基,恰好盖在十年前她第一次剔除金属构件的位置。

  泥土下,一段腐朽的根系突然搏动起来。

  那是她当年修补窑址时,不小心埋进土里的桃核根须。

  十年了,它终于触到了熟悉的温度——不是灵气,不是仙法,是刻刀刮过陶胎的震动,是指甲缝里渗血的疼,是碎陶片在掌心焐热的暖。

  地脉深处,传来极轻的敲击声——哒、哒、哒——像是一把刻刀,正从历史的另一端,轻轻叩响未来。

  而那片沾了灰烬的残陶,此刻正安静躺在窑基的土缝里。

  它的裂纹里,不知何时渗进了一滴晨露,正顺着纹路慢慢往下,往更深处,往某个即将苏醒的秘密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