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谁还记得怎么哭-《执尘仙途》

  晨雾未散时,小满蹲在田埂边,看王阿婆往新翻的泥土里撒菜种。

  竹篮里的青菜叶上还沾着露珠,是赵老汉今早特意塞给她的——从前王阿婆的儿子战死,她能抱着空铠甲哭上三天三夜,如今却只垂着眼,指尖捏着菜种的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

  “阿婆,这菜种是去年收的?”她找话头。

  王阿婆抬头笑,眼角的皱纹像被熨平了:“是陶丫头说的,今年地脉稳,撒什么都长。”

  田埂那头传来牛哞。

  张猎户家的小牛昨夜夭折了,他正扛着锄头往埋犊的土坡走,妻子跟在后面,手里捧着半块烤饼——从前这时候,张嫂能抱着小牛的蹄子哭湿半幅围裙,如今两人脚步齐整,连叹气都像约好了似的。

  小满喉头发紧。

  她巡访了七户人家,吊唁过两位老人,安慰过三回失物的孩童,竟没听见一声抽噎。

  昨日李二婶的陪嫁瓷瓶摔碎,她蹲在碎片前发了会儿呆,起身时还笑着说:“陶丫头说,碎了也能养土。”

  “养土?”小满摸着腰间的泥铃,那是顾微尘离开前塞给她的,“可人心不是土,总得有点地方装眼泪吧?”

  夜宿村东头老槐树下的耳房,油灯在风里晃。

  小满从箱底摸出只老旧陶罐,罐身布满细密的裂纹,是她初当听裂者时烧的——那时她还不懂调和陶土,总把罐子烧得七扭八歪,却能听见罐壁里渗出的、最原始的哭声。

  指尖触到罐口,凉意顺着血脉往上窜。

  从前只要她对着罐子说句话,陶壁就会发烫,像有活物在里面喘气;如今它冷得像块冰,连她心跳的温度都吸不进去。

  “是我太久没和你说话了。”她轻声道,指甲掐进掌心,“还是...你也忘了怎么听?”

  血珠滴在罐口,顺着裂纹蜿蜒。

  小满想起三天前那位临终的孤寡老妪,枯瘦的手攥着她的衣袖,张了张嘴又合上,直到断气都没说出半句话。

  她对着陶罐复述老妪的眼神——那里面有团火,烧得最旺时却被什么压灭了。

  陶壁渗出细密的水珠,像人在流汗。

  水珠顺着裂纹汇聚成线,在罐身凝成一行歪斜的字:“我想有人骂我一声懒婆娘。”

  小满的眼泪砸在陶壁上,把字迹晕成模糊的水痕。

  老妪独居三十年,总把院子扫得比别人家亮,可从来没人怪她扫得太勤,怪她不该大冷天蹲在井边搓床单。

  原来最痛的不是无人安慰,是连被责怪的资格都没有。

  “陶知...”她对着窗外的月光呢喃,“你给了他们温软的壳,可壳里该有的刺呢?”

  次日清晨,小满站在记事学堂的青石板上,对着七位先生摊开手。

  她掌心躺着那只渗过血的陶罐,罐壁还留着水痕:“从今日起,每月初九设为哭日。

  窑前石台摆旧物,想说什么就说,想哭就哭。“

  刘先生捻着胡子:“这...怕是不合规矩?”

  “规矩是人定的。”小满把陶罐轻轻放在先生案头,“当年陶前辈听裂地脉,是为了让痛有处可去;如今我们要做的,是让痛有处可诉。”

  前两个哭日,石台前只有风卷着落叶打转。

  小满坐在窑边,数着香灰里的火星,数到第三十七粒时,看见个穿青布衫的少年抱着断裂的木弓,指甲在弓身上掐出月牙印。

  “我...我爹战死那会儿,我在村外砍竹子。”少年的声音发颤,“等我跑回家,他已经闭着眼了。

  我想喊他,想骂他不等我,可娘说哭了不吉利...“

  话音未落,他的肩膀开始抖,先是小声抽噎,接着变成号啕。

  窑里的火“轰”地蹿高尺许,金红色的纹路顺着石缝爬上来,像只无形的手覆在他背上。

  少年哭到喘不上气时,小满递过帕子。

  他攥着帕子抬头,眼睛亮得像被雨水洗过的星子:“原来...哭完这么轻松。”

  第七个哭日,石台前围了半村人。

  老陶匠捧着裂成三瓣的陶拍挤到前面,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声响:“我烧了四十年窑,人人喊我老张头,可我大名叫张守拙!”

  泪滴砸在陶拍的裂纹上,焦黑的土缝里突然钻出株嫩芽。

  芽尖托着枚拇指大的陶印,朱砂填的“张守拙”三个字还带着湿气。

  老陶匠捧着陶印,哭得像个孩子。

  小满站在人群最后,看见陶知悄悄绕到每个哭泣者身后。

  她起初只是抬手,又放下,再抬手时轻轻环住那颤抖的肩——没有法术,没有地脉共鸣,只是最笨拙的拥抱。

  当夜,小满梦见顾微尘跪在满地陶片里。

  她穿着前世的靛蓝工装,指尖沾着金漆,正往残鼎的缺口处描花纹。

  “修不到的地方,就留个缺口。”顾微尘头也不回,“让风进来,让雨进来,让该流的眼泪流进来。”

  小满惊醒时,袖中的泥铃正轻轻震颤。

  月光透过窗纸,在墙上投出三个影子——是新显的字迹,笔画间带着陶土未干时的柔润:“别怕痛。”

  她推开门,见陶知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怀里抱着那个总被说“不会哭”的婴儿。

  陶知的手指抵着婴儿的下巴,轻声哄:“呜——呜——”

  婴儿张着没牙的嘴,发出含混的呜咽。

  陶知笑了,眼角的泪却落下来,滴在婴儿的小手上。

  月光裹着她们,像裹着两粒刚出窑的素胎,带着暖烘烘的生涩。

  “当——”

  远处传来更漏声。

  小满正要回屋,忽听院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那声音像片羽毛,轻轻扫过青石板,又停在篱笆外。

  她望着被月光拉长的影子,听见个女子的声音,带着外乡的软腔,轻轻叹:

  “可算找到能修它的地方了。”

  (院外竹影晃动,隐约可见一盏陶灯的轮廓,灯腹裂着蛛网似的细纹,在月光下泛着幽微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