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忠义的面纱-《司马老贼》

  正月二十八,廷尉诏狱甲字第三号牢房。

  鲁芝靠坐在冰冷的石墙上,闭着双眼。隔壁刑房里持续了整夜的拷问声和模糊惨嚎在天明时分终于彻底安静下来,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令人窒息的死寂。他知道,那些曾经的同僚,如何晏、邓飏,他们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铁靴踏过甬道石板的回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他的牢门前。锁链哗啦作响,牢门被推开。

  “鲁芝,出来。” 狱吏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

  时候到了。鲁芝整了整身上早已污秽不堪的囚服,努力想维持最后的体面。他站起身,脚步因长久的蜷缩而有些虚浮,却尽力走得平稳。他以为自己会被直接押赴刑场,或者至少是另一间刑室。然而,狱吏却将他引向了诏狱出口的方向,越走,光线越亮。

  直到刺骨的寒风混着冬日苍白的天光一同扑打在脸上,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已经站在了诏狱大门之外。几名太傅府的亲兵等在那里,为首一人上前,语气甚至带着一丝客套:

  “鲁先生,太傅有令。请您回府沐浴更衣,明日至御史台报到,就任御史中丞一职。”

  鲁芝仿佛被冻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御史中丞?这不是维持原职,而是擢升!预期的死亡没有来临,反而等来了意想不到的拔擢。巨大的落差让他一时失去了思考能力,只有劫后余生的本能战栗着传递全身。

  “那……辛参军,杨主簿他们……”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丝惶恐问道。

  “太傅已批示,‘彼各为其主也。宥之’。辛敞、杨综皆赦免,授尚书郎。”亲兵平静地传达着命令。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鲁芝的眼眶。他迅速低下头,以免失态。“各为其主……”他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激与庆幸。司马太傅非但没有因他追随曹爽而问罪,反而肯定了他的忠义,并委以重任!这份“明察”与“宽宏”,让他这个刚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人,如何不心生知遇之感?

  “下官……鲁芝,叩谢太傅天恩!”他朝着太傅府的方向,深深一揖到地,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哽咽。

  同一时刻,太尉蒋济府邸,内室。

  药味浓得化不开,几乎盖过了熏香。蒋济斜倚在榻上,脸色蜡黄,胸口随着沉重的呼吸艰难起伏。自那日下朝归来,他便一病不起,嘉福殿上司马懿那番声泪俱下的表演,如同梦魇般在他脑中反复回放。

  家仆蒋福悄步进来,低声禀报:“主君,外面都在传……鲁芝、辛敞、杨综他们,都被太傅赦免了,还授了官职。”

  蒋济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了一下,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蒋福连忙上前为他抚背。好半天,咳嗽才平复,他喘着气,声音嘶哑:“如何……如何赦免的?”

  “说是太傅亲笔批示,‘彼各为其主也’……”

  “呵……呵呵……好一个‘各为其主’!”蒋济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干涩而悲凉,牵动着病体又是一阵猛咳,“他对这些小吏,尚能讲一句‘各为其主’,显示其宽宏……对我……对我这洛水之畔的担保之人,却……” 后面的话被剧烈的喘息打断,他挥挥手,让蒋福退下,独自瘫在榻上,望着帐顶繁复的花纹,眼中最后一点光彩也熄灭了。他被利用了,被彻底地、干净地利用了,然后像块破布一样被丢弃在这病榻上。

  尚书台廨房内,辛敞看着刚刚送到的任命文书,久久无言。

  他脑海中浮现出政变当日,姐姐辛宪英对他说的那番话:“职守所在,义当随行。从众而已,非独闯大难。” 正是这番话,指引他做出了随鲁芝出城的选择,尽了人臣之义。

  “吾若不问于姊,几不获于义……”他低声对身旁的好友感叹,语气中充满了后怕与庆幸。这赦免,这官职,是对他“恪守本分”的奖赏。

  太傅府,书房。

  司马师和司马昭站在父亲司马懿的书案前,脸上都带着明显的困惑。刚刚处理完一批紧急公文,司马昭终于忍不住开口:

  “父亲,儿子愚钝。鲁芝、辛敞、杨综等人,皆为曹爽死党,鲁芝、辛敞更是斩关夺门,形同叛逆。按律当诛,以儆效尤。父亲为何不但赦免,还予以升迁?此举,只怕会让一些人心存侥幸,以为国法不严。”

  司马师虽未说话,但眼神中也流露出同样的疑问。

  司马懿放下手中的笔,抬眼看了看两个儿子,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在谈论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情。

  “杀人,是最简单的事。”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力,“但杀光了,谁来做事?谁又来看着我们杀人?”

  他微微后靠,手指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案面。

  “曹爽兄弟、何晏、邓飏之流,是首恶,是根基。他们不死,祸患无穷,其族必灭,这是立威,是斩草除根。但鲁芝、辛敞、杨综这些人,不过是枝叶,是听命行事的僚属。他们‘各为其主’,尽的是人臣的本分。杀了他们,除了让百官觉得我等刻薄寡恩、滥杀无忌,还有何益?”

  他看着儿子们,语气转为一种深沉的教导:

  “如今朝局初定,人心惶惶。诛杀首恶,足以震慑不臣。而赦免这些‘忠义’之士,并加以任用,一则可显示我等的胸襟与气度,让那些仍在观望的曹爽旧部知道,只要并非核心,肯归顺效力,既往不咎,且前途可期。此乃分化瓦解,安定人心之上策。”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

  “二则,他们今日能对曹爽尽忠,来日,若我司马家待之以诚,他们未必不能为我所用。鲁芝素有干才,辛敞出身名门,杨综敢于直言,这些都是可用之才。摧毁敌人的根基,同时收编其尚有活力的枝叶,化为己用,这远比统统砍光要明智得多。”

  司马昭若有所思:“父亲的意思是……此举是做给天下人看的?”

  “不错。”司马懿颔首,“既要让天下人怕,也要让天下人服,更要让天下人觉得有路可走,有希望可循。威德并施,刚柔相济,才是驾驭之道。只知挥舞屠刀者,终将成为孤家寡人,其兴也勃,其亡也忽。你们要记住,政治,不只是打打杀杀,更是人情世故。”

  司马师眼中闪过领悟的光芒,沉声道:“儿子明白了。父亲此举,名为赦免,实为安抚与收揽,意在稳定朝局,争取人心。”

  司马懿不再多言,重新拿起笔,将目光投向下一份文书。有些话,点到即可,剩下的,需要他们自己去体会。宽恕,在某些时候,是比杀戮更锋利、也更长久的武器。

  雍州,征西将军夏侯霸军寨。

  夏侯玄被诏回洛阳的消息,像一块冰投入油锅,瞬间在军中炸开。夏侯霸在自己的大帐内坐立难安,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与郭淮素来不睦,军中皆知。如今曹爽倒台,夏侯玄被征,郭淮接掌雍凉军事已成定局。他仿佛已经看到郭淮那冷厉的眼神,以及司马懿清洗名单上自己的名字。

  “将军,洛阳密信。”心腹家将闪入帐中,递上一封蜡封的书信。夏侯霸迅速拆阅,脸色愈发苍白。信中详细描述了洛阳刑场每日都在增添的尸首,以及“夷三族”的酷烈。

  “司马老贼,是要将我等赶尽杀绝啊!”他猛地将信纸攥紧。留在雍州,必遭郭淮毒手;回洛阳,更是自投罗网。横竖都是死!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心中滋生、膨胀。他猛地抬头,眼中是孤注一掷的决绝:“传令下去,挑选三百绝对忠诚的部曲,人衔枚,马裹蹄,备足十日干粮。今夜子时,随我出巡阴平防务!”

  他选择了一条绝路,也是一条生路——穿越那七百里无人阴平小道,投奔蜀汉。他记得地图上那条细如发丝的虚线,那是绝望之人最后的赌博。

  洛阳,永和里深处,一处不起眼的宅院。

  这里是已故曹氏子弟文叔的家。曹爽被擒、何邓等人被屠的消息传来时,家中已是一片惊慌。待到“夷三族”并祸及出嫁女的诏令正式颁下,如同死亡的寒风直接吹入了庭院,恐慌瞬间达到了顶点。

  夏侯令女坐在梳妆台前,铜镜中映出一张年轻却毫无血色的脸。她的父亲,夏侯家的长辈,急匆匆地闯入,脸上混杂着恐惧和焦灼。

  “女儿!大祸临头了!”父亲的声音都在发颤,“诏令已下,曹爽三族尽诛,连……连出嫁女也要被牵连!我们家……我们家和曹氏的姻亲关系,怕是躲不过了!”

  他看着女儿苍白的面容,急急说道:“趁现在文书还未查到我们家,为父……为父这就去寻些关系,我们主动向官府陈情,申明你早已归宁本家,与曹氏恩义已绝! 再拼尽家财,为你打点一条生路,找个可靠人家……”

  “父亲!”夏侯令女猛地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意味。她缓缓拿起妆台上用于修剪灯芯的小银剪刀。在父亲惊恐的目光中,她毫不犹豫地将剪刀刃口对准了自己的左耳,用力一铰!

  “啊!”父亲惊呼上前,却见她已将那半片血淋淋的耳朵丢在地上,伤口汩汩冒血,染红了素衣领口。

  “此誓,可够明志?”她疼得浑身发抖,声音却异常平静。她用最惨烈的方式,回绝了父亲让她背弃夫家的提议。

  数日之后, 洛阳西市的刑场已被鲜血反复浸染,空气中弥漫着散不去的血腥气。官方搜捕牵连者的行动愈发严厉,城中人人自危。父亲再次来到女儿房中,这一次,他的脸上已不仅仅是焦灼,更有了一种深切的、近乎绝望的哀求。

  令女脸上的伤口还未完全愈合,包裹着厚厚的白布。

  “女儿啊,”父亲的声音沙哑,带着哭腔,“不是为父逼你,是……是这刀已经架在脖子上了!我昨日亲眼见到隔壁巷子的李夫人,她不过是曹家远房的出嫁女,也被……也被锁拿走了!下一个,下一个就要轮到我们了!你就听为父一句,活命要紧啊!这节烈,难道比满门性命还重要吗?!”

  夏侯令女看着镜中自己包裹着的左耳,沉默良久。然后,在父亲猝不及防之下,她再次拿起那把小剪,对准了自己秀挺的鼻子,狠狠割下!

  “你——!”父亲骇然欲绝,想要阻止已来不及。

  剧烈的疼痛让她几乎晕厥,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之前的白布,也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丢下剪刀,用颤抖的手捂住脸,更多的鲜血从指缝中不断渗出,滴落在衣襟上,触目惊心。

  “痴儿!你这是何苦啊!!”父亲扑过来,老泪纵横,看着女儿脸上新旧交叠的创伤,痛彻心扉,“曹氏全族已被司马氏诛戮殆尽!你守此欲谁为哉?!你这般模样,就算想守,又能守得住什么?!”

  夏侯令女强忍着眩晕和撕心裂肺的剧痛,泣血而言,字字清晰,如同杜鹃啼血,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吾闻……仁者不以盛衰改节,义者不以存亡易心!曹氏盛时,尚欲保终;况今灭亡,何忍弃之?此……此禽兽之行,吾岂为乎!”

  满室皆惊,看着这个满脸是血、神色却异常坚定的年轻女子,无人再敢多言。她用第二次更决绝的自残,扞卫了她心中的“义”,也彻底堵死了父亲让她改嫁求生的路。

  太傅府,东暖阁。

  司马懿正在批阅文书,司马师垂手立在一旁,低声禀报着各方动态。

  “父亲,夏侯霸率数百亲信潜入阴平道,疑似投蜀。郭淮将军已派兵追击,但山路险峻,恐难建功。”

  司马懿笔尖未停,只在奏报边缘批了个“知”字。一个夏侯霸,无关大局,叛逃本身,反而更能印证曹爽集团的“不臣”,对他而言,利大于弊。

  “还有一事,”司马师继续道,“故曹爽从弟文叔之妻夏侯氏,名令女,在其父逼其改嫁时,先后断耳、割鼻自誓,言称‘不以存亡易心’。”

  司马懿的笔终于顿住了。他抬起头,深不见底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波动。那不是感动,而是一种权衡。

  “刚烈女子……”他缓缓放下笔,“其行虽愚,其志可悯。传话下去:夏侯令女节行可风,特旨赦免,不予连坐。并准其……于族中择一幼子抚养,继曹氏文叔之嗣。”

  “父亲,这……”司马师略有迟疑,按律她当在被诛之列。

  司马懿看了儿子一眼,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杀人,是为了立威。赦她,是为了示德。威德并施,方能长久。她要守她的节,我便成全她。让天下人看看,我司马懿,敬重的是什么。”

  司马师立刻领悟:“是!儿子这就去办。”

  当这道特赦与恩准的诏令送达那座充满血腥气的宅院时,夏侯令女脸上缠着厚厚的白布,只露出一双沉寂如水的眼睛。她跪接诏书,没有任何表情。她用自己的血肉和决绝,为自己和那个名义上的夫家,争得了一线生机,也成了司马懿权力棋局中,一枚用来点缀“仁义”的特殊棋子。

  暮色渐合,太傅府书房。

  司马懿推开窗,寒意涌入。洛阳城在他的脚下,看似恢复了秩序,但那股无形的血腥气似乎仍未散尽。鲁芝等人的感激涕零,蒋济病榻上的无声控诉,夏侯霸在蛮荒小道上的仓皇奔逃,夏侯令女脸上永久的伤残……这一切,都在他的计算之内。

  他轻轻摩挲着拇指上的玉韘。摧毁核心,收编枝叶,逼走隐患,乃至表彰烈女……每一步,都精准地服务于同一个目的——在废墟上,建立起只属于他司马氏的、牢不可破的秩序。洛水之誓的血色,正被一层名为“忠义”与“宽仁”的薄纱小心翼翼地覆盖起来。

  这层面纱之下,权力的基石,正在无声地重新垒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