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保密局的熊熊大火，映红了半边天。
尖锐的警笛声和消防车的铜铃声，在枪声彻底平息了足足一刻钟后，才姗姗来迟地划破夜空。
警察局长、县城驻军的营长，还有县长赵德胜，几乎是同时赶到了现场。
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和皮肉烧焦的味道。保密局的大门敞开着，门口躺着两具卫兵的尸体，院子里横七竖八倒着十几个特务，每个人身上都布满了弹孔。
那栋二层小楼已经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炬，火舌从每一个破碎的窗口窜出来，贪婪地舔舐着夜色。
警察局长看着这地狱般的景象，腿肚子都在打哆嗦。
驻军营长则是一脸凝重，他知道，这绝对不是一般的土匪劫匪干的，这火力，这战术，快、准、狠，分明是正规军的手法。
只有赵县长，他站在人群后面，看着那冲天的火光，嘴角勾起一抹不为人察觉的冷笑。
胡文迁那个蠢货，自己早就提醒过他，不要去招惹柳树湾那尊杀神，他偏不听，非要把手伸过去。现在好了，连窝都被人端了。
“岂有此理！简直是无法无天！”
赵县长脸上换上一副勃然大怒的表情，对着身边的警察局长和驻军营长吼道。
“在我管辖的地界，发生如此恶性的事件，这是对党国的公然挑衅！你们，马上封锁全城，给我查！给我追！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伙穷凶极恶的匪徒给我揪出来！”
他话说得义正辞严，心里却清楚得很。
追？怎么追？往哪儿追？现在城门早就关了，对方肯定趁乱溜了。
就算没溜，凭手下这帮人的德性，谁敢真的去追杀那群能把保密局变成屠宰场的狠角色？不过是做做样子，给上面一个交代罢了。
警察局长和营长连声应是，立刻假模假式地开始部署人手，勘察现场，追击敌人。
整个县城被搅得鸡飞狗跳，然而真正的始作俑者，早已消失在城外无边的夜色里。
月光如水，洒在乡间的田埂和竹林里。孙大成一行人没有走大路，专门挑着崎岖难行的小径穿行。
姑娘们虽然身上或多或少都挂了彩，但精神头却异常高涨。她们背着缴获的长枪，挎包里塞满了子弹和金条，一个个兴奋得小脸通红，压低声音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刚才那场酣畅淋漓的战斗。
那是她们第一次真刀真枪地跟着教官并肩作战，而且打了一场漂亮的大胜仗。
相比姑娘们的兴奋，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孙大成和文致远却是一脸凝重。
“小孙！”
文致远一边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一边压低声音说道。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皖南站整个被端了，胡文迁也死在你手里，他们的上级肯定会派人来彻查。县城里这帮人敷衍了事，上面来的人可不会。
你再回柳树湾，太危险了。不如干脆加入我们游击队，跟我们上山吧！”
文致远的邀请充满了诚意。孙大成这样的悍将，正是游击队最需要的人才。
孙大成沉默了。
他何尝不知道文致远说的是对的。他杀了保密局的站长，这篓子捅得天一样大。一旦南京那边派下专员，顺藤摸瓜查到柳树湾是迟早的事。
他自己倒是不怕，烂命一条，可他不能连累村里人，更不能连累身后的这群姑娘和王玉霞。
他的目光扫过队伍中间那个单薄的身影。王玉霞一直低着头走路，从逃出县城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说过。
她的沉默像一根针，扎在孙大成的心上。他知道，自己那一声“妈”，伤她有多深。可当时在牢里，他来不及解释，只能用那种最决绝的方式，让她先脱身。
去跟游击队走，是目前最稳妥的办法。他可以把所有的罪责都扛在自己身上，让保密局的人以为，这就是游击队干的，跟柳树湾毫无关系。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姑娘们见他停下，也都安静了下来，齐刷刷地看着他。
“翠花！”
孙大成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低沉。
“你带着姑娘们，还有……王老师，先回柳树湾村。把东西藏好，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他又看向文致远，眼里闪过一丝决断：“文队长，你的好意我领了。我暂时跟你们走。”
这个决定一出口，队伍里一片寂静。姑娘们虽然不舍，但也明白这是最好的安排。翠花张了张嘴，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教官，你放心，我们会照顾好王老师的。”
所有人都接受了这个安排，只有王玉霞。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死寂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火焰。她几步冲到孙大成面前，死死地盯着他。
“孙大成！”
她连名带姓地喊了出来，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你只顾着自己当英雄，只顾着自己安全，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万一保密局的人抓不到你，回头来抓我们怎么办？你走了，我们怎么办！”
她的质问像一记记重锤，狠狠砸在孙大成的心口。他没想到，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竟然是她。
王玉霞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眶一下子就红了。从孙大成在牢里叫她那声“妈”开始，她的心就死了。
她以为他要和她划清界限，她以为他接受了用她去交换的命运。可当那声枪响传来，当她看到他像天神下凡一样从二楼窗口跃下时，她什么都明白了。
那一声“妈”，根本不是叫给她听的，是叫给胡文迁听的！是演戏！是为了麻痹那个畜生，为了找到机会反戈一击！这个男人，为了她，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不惜与整个保密局为敌，干出了这等胆大包天、抄家灭门的事！
她为他献身的决心，换来的是他为她悍然造反的疯狂。
这一刻，什么礼教，什么辈分，什么鸿沟，全都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
她只知道，她不能让这个男人离开自己，一步都不能。
“你不能走！”
王玉霞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她不管不顾地抓住了孙大成的胳膊，仿佛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不见。
“你要是走了，他们来抓我，我怎么办？难道你还想让我再被他们抓走一次吗？”
孙大成浑身一僵。王玉霞那柔软又冰凉的手，抓得他胳膊生疼，更烫得他心里发慌。
他看着她那张泪痕交错的脸，看着她眼睛里那毫不掩饰的依赖和恐惧，一颗心瞬间被愧疚和心疼填满了。
他是个粗人，想事情直来直去。他以为自己离开是对她好，却忘了她一个女人，刚刚经历了这样的劫难，心里该有多害怕。他忘了，她也需要他。
“我……”
孙大成嘴唇动了动，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笨嘴拙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能抬起另一只粗糙的大手，轻轻地，笨拙地擦去她脸上的泪水。
他惭愧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满是苦涩和无奈：“是……是我混蛋，我想得不周全。”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转头对所有人说道：“好！好汉做事好汉当！我不走了，我回柳树湾村！他保密局要是真有本事顺藤摸瓜找上门来，我孙大成一个人把所有事都扛下来，豁出这条命，也绝不会连累大家！”
他这话一出口，王玉霞的脸“唰”地一下白了。她刚才只是想留下他，根本没想过后果。现在听他这么一说，等于又把他往火坑里推。
“不！不行！”
她急得连连摇头，抓着他胳膊的手更紧了。
“你不能回去！我……我刚才都是胡说八道的，你快跟文队长走，走得越远越好！他们找不到你的！”
她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一会儿让他留下，一会儿又催他快走。那份矛盾和慌乱，让在场所有人都看明白了她的心思。
翠花和桃花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笑意。
一直没说话的文致远看着这乱成一锅粥的场面，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我说，你们俩能不能先听我说一句？”
他清了清嗓子，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小孙，弟妹，”文致远看了王玉霞一眼，改了称呼。
“你们都把事情想得太严重了。现在什么形势？国共两党在北边打得你死我活，战事吃紧，南京那边哪有那么多精力来管一个皖南小县城里的破事？胡文迁这种小角色，死了也就死了，最多派个人来查查，一看是硬茬子，谁会为了一个死人去卖命？”
他指了指县城的方向：“你们看，从事发到现在，多久了？有一个追兵追过来吗？没有！这说明什么？说明县里那帮当官的，巴不得这事赶紧翻篇，他们都在敷衍了事。所以，我判断，你留在柳树湾村，短期内可能并不会有什么危险。当然，长远来看，还是跟我们走最安全。但眼下，没那么急。”
文致远的一番分析，像一盆凉水，浇熄了两人心里的焦火，也给了他们一个台阶下。
孙大成沉吟了片刻。文致远说得有道理。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一个保密局分站站长的死，或许并不会掀起太大的波澜。
更重要的是，他看着王玉霞那张梨花带雨的脸，心里那点想要离开的念头，早就烟消云散了。
他低头，看着王玉霞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留下，回柳树湾。”
这一次，他的语气无比坚定。不是为了扛事，不是为了当英雄，只是为了守着她。
王玉霞怔怔地看着他，眼泪还在往下掉，嘴角却慢慢地，慢慢地向上翘起。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在村口的一个岔路，文致远带着游击队员们和孙大成一行人分了手。
“小孙，保重！有什么事，就派人到山里找我！”
文致远重重地拍了拍孙大成的肩膀。
“谢了，兄弟。”
孙大成点了点头。
看着游击队的身影消失在山林里，孙大成才转过身，一挥手：“回家！”
回村的路上，气氛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姑娘们又开始叽叽喳喳起来，清点着这次的战利品，一个个眉飞色舞，仿佛不是刚从鬼门关闯回来，而是赶集满载而归。
孙大成和王玉霞并排走在队伍的最后面。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但一种异样的情愫，在沉默中悄悄流淌。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时不时地交叠在一起。
王玉霞好几次偷偷抬眼看身边这个男人。他的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棱角分明，身上还带着硝烟和血腥的味道，可她却觉得无比心安。
她有好多话想问他，想问他有没有受伤，想问他当时害不害怕，想告诉他，自己当时有多绝望，现在又有多欢喜。
她鼓起勇气，轻轻往他身边凑了凑，刚想开口说点什么。
走在前面的翠花却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突然回过头来，笑嘻嘻地插了一句：“哎呀，玉霞姐，你跟教官有啥悄悄话，非得这会儿说啊？路又不好走，黑灯瞎火的，万一磕着碰着怎么办？”
桃花也跟着起哄，嗓门比翠花还大：“就是！有什么话，回家说嘛！回屋里，钻被窝里慢慢说！说一晚上都没人管！”
姑娘们发出一阵哄笑。
王玉霞的脸“腾”地一下就红透了，像一块烧红的烙铁，一直烫到了耳根。她又羞又窘，狠狠地瞪了翠花一眼，嘴里小声啐了一句：“死丫头，胡说八道什么！”
可她的眼神里，却没有半分怒意，反而带着一丝少女般的娇羞和甜蜜。
孙大成看着她这副模样，也忍不住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憨厚的笑容。
他那张平日里总是紧绷着的脸，此刻线条柔和下来，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温暖。
他的目光，牢牢地锁在王玉霞的脸上。他看见了，看见她那双眼睛里，重新有了神采，有了光亮，有了那份他熟悉的情谊和温柔。
那不再是保密局楼下那片空洞的死灰，而是映着月光和星光的清亮湖水。
他知道，经过了这件事，他们之间那道无形的隔阂，被彻底撕开了。
一个愿意为他舍身赴死，一个愿意为她颠覆乾坤。
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拦得住他们？
尖锐的警笛声和消防车的铜铃声，在枪声彻底平息了足足一刻钟后，才姗姗来迟地划破夜空。
警察局长、县城驻军的营长，还有县长赵德胜，几乎是同时赶到了现场。
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和皮肉烧焦的味道。保密局的大门敞开着，门口躺着两具卫兵的尸体，院子里横七竖八倒着十几个特务，每个人身上都布满了弹孔。
那栋二层小楼已经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炬，火舌从每一个破碎的窗口窜出来，贪婪地舔舐着夜色。
警察局长看着这地狱般的景象，腿肚子都在打哆嗦。
驻军营长则是一脸凝重，他知道，这绝对不是一般的土匪劫匪干的，这火力，这战术，快、准、狠，分明是正规军的手法。
只有赵县长，他站在人群后面，看着那冲天的火光，嘴角勾起一抹不为人察觉的冷笑。
胡文迁那个蠢货，自己早就提醒过他，不要去招惹柳树湾那尊杀神，他偏不听，非要把手伸过去。现在好了，连窝都被人端了。
“岂有此理！简直是无法无天！”
赵县长脸上换上一副勃然大怒的表情，对着身边的警察局长和驻军营长吼道。
“在我管辖的地界，发生如此恶性的事件，这是对党国的公然挑衅！你们，马上封锁全城，给我查！给我追！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伙穷凶极恶的匪徒给我揪出来！”
他话说得义正辞严，心里却清楚得很。
追？怎么追？往哪儿追？现在城门早就关了，对方肯定趁乱溜了。
就算没溜，凭手下这帮人的德性，谁敢真的去追杀那群能把保密局变成屠宰场的狠角色？不过是做做样子，给上面一个交代罢了。
警察局长和营长连声应是，立刻假模假式地开始部署人手，勘察现场，追击敌人。
整个县城被搅得鸡飞狗跳，然而真正的始作俑者，早已消失在城外无边的夜色里。
月光如水，洒在乡间的田埂和竹林里。孙大成一行人没有走大路，专门挑着崎岖难行的小径穿行。
姑娘们虽然身上或多或少都挂了彩，但精神头却异常高涨。她们背着缴获的长枪，挎包里塞满了子弹和金条，一个个兴奋得小脸通红，压低声音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刚才那场酣畅淋漓的战斗。
那是她们第一次真刀真枪地跟着教官并肩作战，而且打了一场漂亮的大胜仗。
相比姑娘们的兴奋，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孙大成和文致远却是一脸凝重。
“小孙！”
文致远一边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一边压低声音说道。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皖南站整个被端了，胡文迁也死在你手里，他们的上级肯定会派人来彻查。县城里这帮人敷衍了事，上面来的人可不会。
你再回柳树湾，太危险了。不如干脆加入我们游击队，跟我们上山吧！”
文致远的邀请充满了诚意。孙大成这样的悍将，正是游击队最需要的人才。
孙大成沉默了。
他何尝不知道文致远说的是对的。他杀了保密局的站长，这篓子捅得天一样大。一旦南京那边派下专员，顺藤摸瓜查到柳树湾是迟早的事。
他自己倒是不怕，烂命一条，可他不能连累村里人，更不能连累身后的这群姑娘和王玉霞。
他的目光扫过队伍中间那个单薄的身影。王玉霞一直低着头走路，从逃出县城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说过。
她的沉默像一根针，扎在孙大成的心上。他知道，自己那一声“妈”，伤她有多深。可当时在牢里，他来不及解释，只能用那种最决绝的方式，让她先脱身。
去跟游击队走，是目前最稳妥的办法。他可以把所有的罪责都扛在自己身上，让保密局的人以为，这就是游击队干的，跟柳树湾毫无关系。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姑娘们见他停下，也都安静了下来，齐刷刷地看着他。
“翠花！”
孙大成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低沉。
“你带着姑娘们，还有……王老师，先回柳树湾村。把东西藏好，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他又看向文致远，眼里闪过一丝决断：“文队长，你的好意我领了。我暂时跟你们走。”
这个决定一出口，队伍里一片寂静。姑娘们虽然不舍，但也明白这是最好的安排。翠花张了张嘴，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教官，你放心，我们会照顾好王老师的。”
所有人都接受了这个安排，只有王玉霞。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死寂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火焰。她几步冲到孙大成面前，死死地盯着他。
“孙大成！”
她连名带姓地喊了出来，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你只顾着自己当英雄，只顾着自己安全，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万一保密局的人抓不到你，回头来抓我们怎么办？你走了，我们怎么办！”
她的质问像一记记重锤，狠狠砸在孙大成的心口。他没想到，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竟然是她。
王玉霞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眶一下子就红了。从孙大成在牢里叫她那声“妈”开始，她的心就死了。
她以为他要和她划清界限，她以为他接受了用她去交换的命运。可当那声枪响传来，当她看到他像天神下凡一样从二楼窗口跃下时，她什么都明白了。
那一声“妈”，根本不是叫给她听的，是叫给胡文迁听的！是演戏！是为了麻痹那个畜生，为了找到机会反戈一击！这个男人，为了她，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不惜与整个保密局为敌，干出了这等胆大包天、抄家灭门的事！
她为他献身的决心，换来的是他为她悍然造反的疯狂。
这一刻，什么礼教，什么辈分，什么鸿沟，全都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
她只知道，她不能让这个男人离开自己，一步都不能。
“你不能走！”
王玉霞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她不管不顾地抓住了孙大成的胳膊，仿佛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不见。
“你要是走了，他们来抓我，我怎么办？难道你还想让我再被他们抓走一次吗？”
孙大成浑身一僵。王玉霞那柔软又冰凉的手，抓得他胳膊生疼，更烫得他心里发慌。
他看着她那张泪痕交错的脸，看着她眼睛里那毫不掩饰的依赖和恐惧，一颗心瞬间被愧疚和心疼填满了。
他是个粗人，想事情直来直去。他以为自己离开是对她好，却忘了她一个女人，刚刚经历了这样的劫难，心里该有多害怕。他忘了，她也需要他。
“我……”
孙大成嘴唇动了动，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笨嘴拙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能抬起另一只粗糙的大手，轻轻地，笨拙地擦去她脸上的泪水。
他惭愧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满是苦涩和无奈：“是……是我混蛋，我想得不周全。”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转头对所有人说道：“好！好汉做事好汉当！我不走了，我回柳树湾村！他保密局要是真有本事顺藤摸瓜找上门来，我孙大成一个人把所有事都扛下来，豁出这条命，也绝不会连累大家！”
他这话一出口，王玉霞的脸“唰”地一下白了。她刚才只是想留下他，根本没想过后果。现在听他这么一说，等于又把他往火坑里推。
“不！不行！”
她急得连连摇头，抓着他胳膊的手更紧了。
“你不能回去！我……我刚才都是胡说八道的，你快跟文队长走，走得越远越好！他们找不到你的！”
她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一会儿让他留下，一会儿又催他快走。那份矛盾和慌乱，让在场所有人都看明白了她的心思。
翠花和桃花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笑意。
一直没说话的文致远看着这乱成一锅粥的场面，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我说，你们俩能不能先听我说一句？”
他清了清嗓子，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小孙，弟妹，”文致远看了王玉霞一眼，改了称呼。
“你们都把事情想得太严重了。现在什么形势？国共两党在北边打得你死我活，战事吃紧，南京那边哪有那么多精力来管一个皖南小县城里的破事？胡文迁这种小角色，死了也就死了，最多派个人来查查，一看是硬茬子，谁会为了一个死人去卖命？”
他指了指县城的方向：“你们看，从事发到现在，多久了？有一个追兵追过来吗？没有！这说明什么？说明县里那帮当官的，巴不得这事赶紧翻篇，他们都在敷衍了事。所以，我判断，你留在柳树湾村，短期内可能并不会有什么危险。当然，长远来看，还是跟我们走最安全。但眼下，没那么急。”
文致远的一番分析，像一盆凉水，浇熄了两人心里的焦火，也给了他们一个台阶下。
孙大成沉吟了片刻。文致远说得有道理。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一个保密局分站站长的死，或许并不会掀起太大的波澜。
更重要的是，他看着王玉霞那张梨花带雨的脸，心里那点想要离开的念头，早就烟消云散了。
他低头，看着王玉霞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留下，回柳树湾。”
这一次，他的语气无比坚定。不是为了扛事，不是为了当英雄，只是为了守着她。
王玉霞怔怔地看着他，眼泪还在往下掉，嘴角却慢慢地，慢慢地向上翘起。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在村口的一个岔路，文致远带着游击队员们和孙大成一行人分了手。
“小孙，保重！有什么事，就派人到山里找我！”
文致远重重地拍了拍孙大成的肩膀。
“谢了，兄弟。”
孙大成点了点头。
看着游击队的身影消失在山林里，孙大成才转过身，一挥手：“回家！”
回村的路上，气氛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姑娘们又开始叽叽喳喳起来，清点着这次的战利品，一个个眉飞色舞，仿佛不是刚从鬼门关闯回来，而是赶集满载而归。
孙大成和王玉霞并排走在队伍的最后面。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但一种异样的情愫，在沉默中悄悄流淌。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时不时地交叠在一起。
王玉霞好几次偷偷抬眼看身边这个男人。他的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棱角分明，身上还带着硝烟和血腥的味道，可她却觉得无比心安。
她有好多话想问他，想问他有没有受伤，想问他当时害不害怕，想告诉他，自己当时有多绝望，现在又有多欢喜。
她鼓起勇气，轻轻往他身边凑了凑，刚想开口说点什么。
走在前面的翠花却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突然回过头来，笑嘻嘻地插了一句：“哎呀，玉霞姐，你跟教官有啥悄悄话，非得这会儿说啊？路又不好走，黑灯瞎火的，万一磕着碰着怎么办？”
桃花也跟着起哄，嗓门比翠花还大：“就是！有什么话，回家说嘛！回屋里，钻被窝里慢慢说！说一晚上都没人管！”
姑娘们发出一阵哄笑。
王玉霞的脸“腾”地一下就红透了，像一块烧红的烙铁，一直烫到了耳根。她又羞又窘，狠狠地瞪了翠花一眼，嘴里小声啐了一句：“死丫头，胡说八道什么！”
可她的眼神里，却没有半分怒意，反而带着一丝少女般的娇羞和甜蜜。
孙大成看着她这副模样，也忍不住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憨厚的笑容。
他那张平日里总是紧绷着的脸，此刻线条柔和下来，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温暖。
他的目光，牢牢地锁在王玉霞的脸上。他看见了，看见她那双眼睛里，重新有了神采，有了光亮，有了那份他熟悉的情谊和温柔。
那不再是保密局楼下那片空洞的死灰，而是映着月光和星光的清亮湖水。
他知道，经过了这件事，他们之间那道无形的隔阂，被彻底撕开了。
一个愿意为他舍身赴死，一个愿意为她颠覆乾坤。
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拦得住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