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焙炉是活人的碑-《民国茶圣:从零开始建商业帝国》

  慈云寺成了火狱。

  冲天的火光将半边夜空染成诡异的橘红色,浓烟如墨,滚滚翻腾,呛得人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下了一把烧红的沙砾。

  木梁在烈焰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噼啪作响,随时可能化为致命的飞火流星。

  “少东家……快……快走……”

  大雄宝殿一角,被断裂的横梁死死压住的老周头,每一次开口,都带出大口的血沫和黑烟。

  他那双常年侍弄炭火、布满老茧的手,此刻无力地垂在地上,被烧得焦黑。

  谢云亭双目赤红,疯了一般用肩膀死命顶着那根燃烧的巨木,可横梁纹丝不动。

  灼热的温度透过粗布衣衫,在他的肩上烙下滋滋作响的伤痕,但他浑然不觉,口中只反复念着:“周叔,再撑一下,我一定救你出去!”

  三年来,正是眼前这个谢家最后的老焙工,在黟县乡下那个破败的院子里,手把手教他如何听炭、观火、闻香,将谢家百年积淀的“松柴焙火”工艺,一点一滴地刻进他的骨子里。

  老周头于他,亦师亦父。

  “咳咳……没用的……我的腿……断了……”老周头浑浊的眼睛望着谢云亭,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平静的催促,“带着……带着《谢氏茶经札记》,走!那里面……有老爷一辈子的心血,有谢家……重新站起来的根!”

  “不!我带你一起走!”谢云亭嘶吼着,青筋从额角贲起,像一头被困的幼兽。

  他不能再失去亲人了。

  三年前灭门的惨剧,他已经承受过一次。

  “糊涂!”老周头猛地提高了声音,竟是回光返照般有了些力气,“人死了,立个碑,是给活人看的,念想罢了!可手艺人的碑……不在坟头,在手上,在炉边!”

  他死死盯着谢云亭,眼中燃起一簇比佛殿大火更明亮的光。

  “焙炉……就是活人的碑!只要你还会焙茶,只要‘云记’的炉火还烧着,我老周头、老爷、谢家所有屈死的冤魂,就都没死透!少东家,你懂不懂?!”

  “焙炉是活人的碑……”

  谢云亭的动作猛地一滞,这句如同当头棒喝的话,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他看着老周头被烈火炙烤、血肉模糊的身体,看着他那双因护着自己而被炭火烫得蜷曲的手,终于明白了。

  真正的传承,不是守着一本札记,不是执着于救下一个必死之人,而是将这份技艺、这份精神,像火种一样,延续下去,烧得更旺。

  “周叔……”谢云亭的声音颤抖,泪水混着汗水和烟灰,在脸上冲出两道狼藉的沟壑。

  “快走!”老周头用尽最后的气力,推了他一把,“去后山……找慧觉师父……他护着札记……程鹤年那狗贼……他要的是赶尽杀绝……别让谢家的茶……断了香火……”

  话音未落,又一根燃烧的椽子轰然砸下,溅起漫天火星。

  谢云亭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一个头,额头撞在滚烫的砖石上,一片血肉模糊。

  他抓起地上那半截用来撬动横梁的木棍,转身,决绝地冲向大殿后方,将老周头最后的嘶吼和梁木坍塌的巨响,都抛在了身后。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身后是恩重如山的师长,身前是家族复兴的唯一希望。

  他心中的仇恨与悲恸被这地狱般的烈火反复淬炼,锻成了一块冰冷坚硬的钢铁。

  穿过几近坍塌的藏经阁,他在后院禅房里找到了慧觉师父。

  老僧盘坐在蒲团上,背靠着一尊被熏黑的佛像,袈裟上满是破口,气息已是游丝。

  他的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硬物,正是那本《谢氏茶经札记》。

  “施主……你来了……”慧觉师父缓缓睁开眼,浑浊的目光透出一丝欣慰的澄澈。

  “师父!”谢云亭跪倒在地,声音沙哑。

  这位慈眉善目的老僧,为了信守一个承诺,竟以身护书,舍命于此。

  “不必悲伤……世间万物,皆有定数。”慧觉师父将怀中的札记递给他,枯槁的手指轻轻抚过油布的封面,“程鹤年能烧掉一座寺庙,却烧不掉这书里的学问。贫僧能护住这本‘经’,却护不住这‘经’里的‘道’。”

  他顿了顿,喘息着说:“《金刚经》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这本札记是纸,是相。真正的‘茶道’,在人心,在手上。谢施主,你要做的,不是让谢家回来,而是让这片土地上的茶,因为你,变得更好。这,才是真正的功德。”

  老僧的话,如同一道清泉,瞬间浇熄了谢云亭心中那股只知复仇的虚火。

  他猛然领悟。

  老周头说的“焙炉是活人的碑”,是匠人精神的传承。

  慧觉师父说的“道在人心”,是商道境界的升华。

  复兴谢家,不是终点。

  实业救国,也不是一句空话。

  真正的复兴,是像父亲和周叔那样,把一片茶叶做到极致,让“云记”二字,成为信誉与品质的代名词,成为乱世中一个不可动摇的标杆。

  这,才是对所有逝者最好的告慰。

  “弟子……明白了。”谢云亭双手接过札记,入手温热,仿佛还带着慧觉师父的体温和老周头的期盼。

  他再次叩首,这一次,拜的是两位用生命为他开路的引路人。

  慧觉师父脸上露出一丝安详的微笑,缓缓闭上了眼睛,再无声息。

  寺外,程鹤年手下的喊杀声越来越近。

  谢云亭将札记紧紧揣入怀中,那本薄薄的册子,此刻重逾千斤。

  他看了一眼圆寂的老僧和窗外映照进来的火光,眼中再无迷惘,只剩下冰川下的熔岩。

  他转身,毫不犹豫地撞开禅房后墙一处被大火烧得松动的土坯,滚入后山的密林之中。

  身后,慈云寺在烈火中化为灰烬,埋葬了忠骨与慈悲。

  身前,是黟县沉沉的夜色和未卜的前路。

  谢云亭回望那片火海,那里是他的过去,是他的碑。

  而他,将是那座行走的、有血有肉的焙炉,要在这风雨飘摇的民国,为家族,也为这片土地的茶,重新焙出那缕失落百年的兰花香。

  复仇,从此刻起,有了新的名字。

  它叫——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