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该去江那边了-《民国茶圣:从零开始建商业帝国》

  战争的开端,并非炮火轰鸣,而是纸张摩挲的微响。

  火灾后的第三天,一封来自黟县县立女中的信,辗转送到了谢云亭临时的柴房里。

  信封里没有太多话语,只有几张裁剪整齐的机制纸样,质地坚韧,表面光滑,与本地粗糙的草纸判若云泥。

  这是苏晚晴托人从上海洋行买来的样品。

  信笺上,是她娟秀而有力的字迹:“百姓不识繁复账本,却认白纸黑字。云亭兄既有心立信,何不将‘产地、日期、配料’一一印上?权当教书育人,一页一页,将道理讲得明明白白。”

  “白纸黑字……”谢云亭反复摩挲着那光滑的纸面,指尖传来工业时代的精密触感。

  他想起盲翁李伯浑浊眼眸里的期盼,那一句“只想喝个明白”,如洪钟大吕在他心中震响。

  那一瞬间,他豁然开朗。

  真正的对手,从来不是陈大发那种被时代逼到绝路的投机者。

  真正的敌人,是这乱世中无处不在的猜忌、是信息不通的壁垒、是那个让所有人都不得不去揣测、不得不去相信谎言的混沌年代!

  他要做的,不是一次次的当众打假,而是要建立

  一种能穿透混沌、直抵人心的秩序。

  他要做的,是为这片土地上的每一片好茶叶,立下一个不可动摇的规矩!

  油灯的火苗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跃,映出一片决然。

  那几张从上海来的机制纸,光滑、洁白,像一方未曾被乱世墨迹玷污的净土。

  他拿起那枚父亲留下的、刻着“谢氏”二字的黄杨木印章,又看了看自己新刻的,代表“云记”的“云”字火漆印模,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在他脑海中轰然成型。

  信誉,不止是口头承诺,更应是白纸黑字、烙印为凭的契约。

  他要将苏晚晴的建议,推行到极致!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透,黟县的石板路上已经响起零星的脚步声。

  “一壶春”茶馆的后厨,蒸汽氤氲。

  谢云亭一边有条不紊地将揉好的面团送入蒸笼,制作茶客们最爱的松仁米糕,一边竖着耳朵,捕捉着前堂的一切声响。

  他的身份还是那个不起眼的厨子学徒,这恰恰是最好的伪装。

  “听说了吗?汉口那边传来消息,今年洋人的船又要来,怕是又要压价收茶了!”说话的是个老茶客,声音里满是愁苦。

  “还能怎么着?去年一斤上好的祁门红,才给到两毛七,连工钱都快保不住了。”另一人叹气,“还不是咱们自己人斗自己人,东家降一分,西家就敢降两分,斗到最后,全便宜了洋人。”

  “唉,要是能有个德高望重的人出来牵个头,把咱们皖南的茶都统起来卖,那才叫有骨气!”

  一言惊醒梦中人!

  谢云亭握着笼屉的手猛地一顿,滚烫的蒸汽烫得他指尖发红,他却浑然不觉。

  统销!

  他之前想的,是如何让“云记”的茶脱颖而出,建立品牌。

  可老茶客的话,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思维的局限。

  在这洋行倾轧、内斗不休的时代,一个品牌的力量终究有限。

  想要真正站稳脚跟,甚至将洋行踩在脚下,单靠“云记”远远不够。

  他需要的,是整合这黄山脚下、连绵群山中所有不甘被压榨的茶农之力!

  当晚,送走最后一波茶客,谢云亭回到那间潮湿的柴房。

  他没有点亮油灯,而是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在黑暗中静坐了许久。

  脑海中,那鉴定系统的数据流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不再是分析单一茶叶的品质,而是将整个皖南茶区的产量、品质、制茶工艺汇聚成一张巨大的、闪烁的数据网络。

  他看到了各家各户参差不齐的工艺,看到了因信息不通而造成的巨大浪费,更看到了被洋行和买办们利用的价格漏洞。

  许久,他猛地睁开眼,眼中精光一闪。

  他点亮油灯,铺开一张草纸,笔走龙蛇。

  《皖南茶农联合售茶草案》。

  标题之下,是他深思熟虑后提出的“五统一”构想:

  一、统一种植标准:由“云记”提供改良后的茶树栽培指引,确保茶青品质源头可控。

  二、统一采摘时间:按节气与天气,发布最佳采摘期,避免早采之青涩、晚采之粗老。

  三、统一初制工艺:普及改良后的“松柴焙火”等核心工艺,确保各家出产的茶叶风味基底一致。

  四、统一火漆封引:所有符合标准的茶叶,统一使用“云记”提供的机制纸包装,并加盖“云记”火漆茶引,标明产地、等级、日期。

  五、统一对外报价:所有参与联营的茶农,共同遵守一个对外报价,拧成一股绳,与洋行、买办进行谈判!

  写下最后一笔,谢云亭只觉胸中一股豪气喷薄而出。

  这不再是为谢家复仇,也不仅是为“云记”谋利,这是要为这方水土的千万茶户,争一口公道气!

  他将草案誊抄一遍,连同几枚新制的、带着独特兰花香气的双熏祁门红茶样,一并装入信封,交给了阿篾,低声嘱咐:“送到苏老师手上。”

  三日后,回信至。

  信中,苏晚晴用她那手娟秀而风骨天成的簪花小楷,工工整整地将草案誊抄了一遍,仿佛在誊抄一份足以改变历史的经文。

  在草案的末尾,她添上了一段批注:

  “昔年父亲常与我言,商人之责,在通有无、均贵贱。君今日所行,以工商之术,行儒者之义,恰合古圣先贤之道。晚晴虽为女子,亦感心潮澎湃。若有需笔墨之处,万死不辞。”

  谢云亭凝视着那段字迹良久,指尖轻轻拂过纸上那句“恰合古圣先贤之道”,仿佛有一股温暖而坚定的力量,从冰冷的纸面,一直传递到他的心底。

  他郑重地将信折好,贴身放入怀中,如同揣着一份无声的誓约。

  然而,宏图方展,现实的利爪便已探来。

  就在当晚,阿篾一身风尘仆仆地从屯溪悄然归来,脸色凝重如铁。

  “亭哥,坏消息。”他压低声音,语气里透着一丝寒意,“俄国人的商船‘伏尔加号’,下月初五,也就是五月五号,会抵达上海。船上不仅有洋行的买办,还有英国驻华的商务参赞和法国茶叶协会的代表。他们要在上海办一个‘华茶复兴论坛’,说白了,就是一场品茗会,当场决定未来三年整个长江流域红茶的采购配额!”

  谢云亭心中一凛。

  这不仅是商战的入场券,更是打破洋行垄断定价权的唯一机会!

  一旦错过,就要再等三年!

  “更棘手的是,”阿篾的声音更低了,“程鹤年那个老王八!他虽然被撸了商会执事的衔,但屯溪到汉口那一线的码头税卡,全是他的人。我打听到,他已经放出话,凡不是挂着他‘新茗记’字号的货船,一律按‘走私军需’的名义扣下!我们的大批茶叶,根本运不出去!”

  “伏尔加号”在上海只会停留两天,品茗会就在第一天。

  如果茶叶无法及时送达,一切都是空谈。

  “铁路呢?”谢云亭踱步到窗边,看着外面漆黑的夜,“上次那招铁路专列,还能不能再用一次?”

  阿篾苦笑着摇头:“不行了。上次之后,所有货运专列的通风口,全都加焊了铁丝网。巡警也加强了搜检,一只苍蝇都别想混进去。”

  陆路被层层盘剥,走不了;水路被程鹤年死死卡住,过不去;铁路也被堵死。

  这简直是一个天罗地网!

  当夜,暴雨如注,豆大的雨点砸在柴房的屋顶上,噼啪作响,如同战鼓催擂。

  谢云亭立于屋檐下,任凭冰冷的雨丝溅湿衣襟。

  他望着远处茶山的方向,暴雨中,竟有几点幽光在黑暗里闪烁,那是守着焙火房的茶农们,回应他“五统一”草案的信号。

  他忽然想起盲翁李伯曾对他说过的一句话:“山里的鸟儿,不喝没有香味的茶。风,自己会把好茶的味儿,送到该去的地方。”

  风……

  脑中仿佛有电光一闪!

  既然大宗货物运不出去,那样品呢?

  既然陆路、水路、铁路都不通,那“人路”呢?

  一个无比大胆的计划在他心中浮现。

  他转身冲入雨中,召集了十余位最早响应他、参与了“共购会”的街坊邻里。

  在“一壶春”打烊后的大堂里,油灯的光芒映着每个人紧张而期待的脸。

  “各位乡亲,我谢云亭需要大家帮忙。”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外面的风雨声,“我需要招募‘民间信使’!每人只带一小罐我们最新制的双熏兰香茶样,伪装成走亲访友的百姓,分批、分时、乘坐不同的客船,前往汉口!到了汉口,只需将茶叶留在指定茶楼的特定位置,便可悄然离场。”

  众人一片哗然。这想法,闻所未闻!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之际,一个身影从人群后挤了出来,正是曾与谢云亭处处作对的茶贩,陈大发。

  他手里捧着一个缺了口的旧陶罐,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笨重。

  “亭哥,”他声音低哑,眼圈泛红,“这是我娘留下的存钱罐,里面的铜板,我……我拿它去换了三张去汉口的船票。”

  他把陶罐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我也去!我,我婆娘,还有我半大的小子,我们一家三口都去!”他抬起头,眼中是谢云亭从未见过的光,一种被逼到绝路后的孤勇与期盼,“我也想去看看,你说的那个‘真茶能卖上好价钱’的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谢云亭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心中巨震。

  他缓缓伸出手,没有去碰那个沉甸甸的陶罐,而是郑重地拿起一枚崭新的“云记”火漆茶引,放入陈大发粗糙的手中。

  “大发哥,你不是去卖茶。”谢云亭的声音沉稳而有力,“你是去种信。”

  话音落下的瞬间,只有谢云亭自己能看见的系统微光,悄然在他眼前浮现:

  【信誉传导路径激活,触发“民间驿网”雏形。】

  三日后,清晨,江雾弥漫。

  黟县码头上,首批三名“信使”——陈大发和他伪装成回娘家探亲的妻儿,背着简单的行囊,混在离乡的人潮中,准备登上前往下游的第一艘渡船。

  谢云亭一身短衫,站在码头的石阶上,默默地注视着。

  他没有去送别,只是远远地看着陈大发的背影,看着他牵着孩子的手,一步步踏上颠簸的船板。

  那背影,不再是往日那个投机取巧的茶贩,而像一个奔赴战场的士兵。

  就在渡船的缆绳解开,船身缓缓离岸之际,阿篾突然从人群中飞奔而来,神色慌张,气喘吁吁。

  “亭哥!不好了!”他一把拉住谢云亭的衣袖,将一张被汗水浸湿的字条塞到他手里。

  谢云亭展开字条,上面只有一行潦草而凶狠的字:

  “程鹤年放出话——谁敢替云记送一片茶叶过江,抓到就剁手!”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攥紧了手中的纸条,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抬起头,望向那艘已经驶入晨雾,渐渐模糊的渡船,又望向更远处,那奔流不息、通往汉口与上海的滚滚长江。

  江风吹起他的衣角,他口中喃喃,声音轻得仿佛只对自己说:

  “那就让这条江,先尝尝我们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