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灰落无声时-《民国茶圣:从零开始建商业帝国》

  月光如霜,落在黟县谢家老宅的断壁残垣上,将一切都镀上了一层冰冷的银辉。

  废墟中央,那座巨大的松柴烘焙炉静静矗立,像一头沉默了许多年的巨兽。

  炉口漆黑,仿佛通往过去的幽深咽喉。

  谢云亭从炉膛里缓缓退了出来,身上沾满了草屑和灰尘,脸上却有一种近乎圣洁的平静。

  他手中紧紧捧着那个冰冷的铁盒,盒盖已经打开,那本薄薄的账册在月光下泛着陈旧的黄。

  阿篾站在一旁,看着自家少爷的神情,大气也不敢出。

  他能感觉到,从少爷捧出这本账册的那一刻起,某种沉重如山的东西,便从他身上悄然卸下;而另一种更为广阔、更为坚定的东西,正在他眼中凝聚。

  “爹……我明白了。”

  谢云亭低声自语,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却又重得能砸穿脚下的土地。

  他终于明白,父亲遗言中“茶性易染,人心更甚”的后半句,藏着怎样血淋淋的真相。

  父亲的死,不是商战倾轧的牺牲品,而是一位匹夫在国贼面前,以身殉道的悲壮。

  那场大火,烧掉的不仅仅是百年基业,更是一个正直商人的拳拳报国之心。

  这仇,早已超出了谢家的家事,变成了国事。

  “少爷,我们……现在就回汉口?”阿篾压低声音问,眼中是压抑不住的复仇火焰。

  有了这本铁证,杜沧海死定了!

  谢云亭却摇了摇头。

  他小心翼翼地将账册重新包好,放入怀中,贴着心口,感受着那份来自过去的、滚烫的责任。

  “不急。”他抬眼望向村口的方向,“在审判杜沧海之前,有些人的心债,需要先还清。”

  天将破晓时,谢云亭和阿篾找到了老秤王。

  老人并未回家,而是在村外的小土地庙里枯坐了一夜。

  他佝偻着背,身影在微弱的油灯下被拉得极长,仿佛一尊正在风化的石像。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抬头,浑浊的眼中布满了血丝。

  谢云亭没有说话,只是走到他面前,将怀中的铁盒轻轻放在了神龛前的石台上,打开。

  老秤王颤抖着伸出手,抚摸着那本账册的封面,就像在触摸一件失而复得的圣物。

  他浑浊的泪水“吧嗒”一声,滴落在油布上。

  “找到了……找到了……”他反复念叨着,声音嘶哑,“老东家……老朽对不住你啊!”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谢云亭,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决绝:“谢掌柜,老朽愿随你去汉口,上公堂,做人证!我这条烂命,能为谢家的清白、为老东家的忠魂做个注脚,死也值了!”

  谢云亭扶住他几乎要跪下去的身体,平静地说:“老人家,您不必死。好好活着,看清楚这天理昭昭,才是对父亲在天之灵最好的告慰。”

  他此来,不是为了逼迫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去作证,而是为了让他心中的那堆悔恨的灰烬,能真正地、无声地落下。

  一个人,只有放下了心债,才能真正地活下去。

  回到汉口,已是第三日的黄昏。

  云记货栈依旧门庭若市,但谢云亭的心思已不在此。

  他将自己关在后堂,亲自将账册上的关键内容誊抄、拍照,然后将原件小心封存。

  深夜,一家不起眼的茶楼雅间内。

  黄巡长看着桌上那几张照片和誊抄的罪证,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为一种混杂着震惊与愤怒的铁灰。

  “通倭……走私禁药……”他握着照片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声音都在发颤,“杜沧海……他这是叛国!”

  作为警察局的探目,他见过太多阴私肮脏,但从未想过,在汉口呼风唤雨的茶业大亨,竟是藏在商界肌体里的一颗通敌毒瘤。

  “黄巡长,”谢云亭的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这已不是寻常商案。我将它交给你,信的是你的良知,也是大义。”

  黄巡长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炬:“谢掌柜,你放心!此事若为真,黄某便是拼上这身警服,也要将此国贼绳之以法!”

  他站起身,对着谢云亭郑重地敬了一个礼:“你为父报仇,更为国除害。我替这汉口百万民众,谢你!”

  消息的扩散,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快。

  谢云亭并没有选择将账册公之于众,那样的冲击力太大,容易打草惊蛇。

  他找到了马电头。

  “马先生,我不发报。”谢云亭将一叠厚厚的法币推了过去,“我请你,用你的渠道,把一个‘故事’,讲给该听的人听。”

  马电头掂了掂钱,嘿嘿一笑:“谢掌柜放心,我这人卖的虽是消息,守的却是信用。您说,要讲给谁听?”

  “码头的船帮、茶行的伙计、报馆的记者、商会的理事……所有靠这江水、靠这茶叶吃饭的人。”

  一夜之间,一个“秘闻”在汉口的各个角落悄然流传。

  人们不再谈论云记的祁红有多香,不再议论谢云亭火烧陈茶的魄力,而是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夹杂着惊恐与鄙夷的语气,诉说着一个关于“茶贼”的故事。

  故事里,德茂行的杜老板,用装着茶叶的箱子,将东洋人的毒药运往北方,残害同胞;又用换来的钱,资助那些在中国土地上烧杀抢掠的日本人。

  这个故事没有证据,却比任何证据都更具杀伤力,因为它点燃了每个人心中最朴素的爱憎。

  江边码头,正在擦拭船舷的金花婶听完这个传闻,狠狠地将手中的抹布摔进江里,啐了一口。

  “我呸!我说他德茂行的船怎么总透着一股死气,原来是运的断子绝孙的玩意儿!这种人,就该把他绑在船锚上,沉到江底喂王八!”

  她的怒骂,引来周围一片附和。

  民心,这杆最公平的秤,在无声中,已对杜沧海做出了最终的判决。

  德茂行,一夜之间,门可罗雀。

  杜沧海的垮台,来得无声无息,却又雷霆万钧。

  没有商会联合抵制,没有报纸口诛笔伐。

  只是一个清晨,一队由黄巡长亲自带领、神情肃穆的特别行动队,悄无声息地包围了杜公馆。

  逮捕令上的罪名,不是商业欺诈,而是触目惊心的“通敌叛国”。

  杜沧海被带出来时,身上还穿着丝绸睡袍,面如死灰。

  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没有挣扎,也没有叫喊,只是在经过大门时,脚步顿了顿。

  街对面,谢云亭一袭青布长衫,静静地站着,神情无悲无喜。

  两人的目光在清晨的薄雾中相遇。

  杜沧海眼中,是彻底的溃败、不解,和一丝深藏的恐惧。

  他不懂,自己苦心经营数十年的壁垒,为何会一夕之间崩塌得如此彻底。

  而谢云亭眼中,没有复仇的快意,只有一片尘埃落定后的澄明。

  他微微颔首,不是向杜沧海,而是向那个被掩埋了多年的真相,向父亲在天之灵。

  那场烧了十几年的仇恨大火,在这一刻,终于燃尽了最后一丝焰苗。

  热浪褪去,炉膛冷却,只余下满地灰烬。

  灰落无声。

  阿篾走上前,轻声道:“少爷,都结束了。”

  谢云亭收回目光,望向奔流不息的长江,江面上,满载着茶叶的货船正迎着朝阳,起锚远航。

  “不,”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厚重与开阔,“结束的,只是谢家的旧事。”

  他顿了顿,目光越过江水,仿佛看到了更广阔的天地。

  “开始的,是中国茶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