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宣府的冬天-《大明执政官》

  宣府的寒冬,是那种能冻裂石头、呵气成冰的干冷。

  校场上的积雪被踩得坚实如铁,一队队士兵正在这酷寒中,演练着与以往截然不同的阵型。

  杨一清裹着厚重的皮裘,眉毛胡须上结了一层白霜,却依旧目光炯炯地站在点将台上,注视着下方的操演。

  他身边,站着从京营武备学堂调来的教官,以及宣府镇几位经验最丰富的老将。

  场中,以孙铁柱的“试锋营”左哨为基干,加强了一队骑兵和两门轻便的“迅雷炮”,正在进行一场对抗“鞑靼游骑”的模拟演练。

  扮演鞑靼骑兵的,是宣府镇最精锐的一支夜不收队伍,他们熟悉鞑靼人的战术,弓马娴熟,来去如风。

  演练开始,“鞑靼游骑”如同狼群般,从侧翼和后方发起了迅猛的冲击,马蹄踏起漫天雪粉,弓弦响处,虽然没有真箭,但代表命中的哨声不断响起,显示出“敌军”骑射的精准和威胁。

  “结阵!快!车营在前,火铳手依车为障!”

  孙铁柱声嘶力竭地吼着,脸色因为紧张和寒冷而显得有些发青。

  士兵们奋力将偏厢车、盾车推上前,迅速连接,构成一道简易的环形防线。

  火铳手们依托车辆,开始按照操典进行轮射。

  然而,严寒严重影响了火器效能,哑火率高达三四成,原本应该密集的铳声变得稀疏拉拉。

  “妈的!这鬼天气!”

  一名火铳手气急败坏地拍打着手中的“手迅雷”,引药潮湿,根本无法击发。

  防线出现了漏洞。“鞑靼游骑”敏锐地抓住了机会,一股约五十骑的“敌军”如同尖刀,从一个火铳火力中断的区域突了进来,直扑阵型中央的“迅雷炮”和指挥位置!

  “长枪手!上前!”

  孙铁柱目眦欲裂,亲自带着一队长枪兵顶了上去。雪亮的枪尖组成丛林,试图阻挡奔腾的战马。

  扮演敌军头目的老夜不收经验极其丰富,他并不硬冲枪阵,而是率领骑兵在阵前划出一道弧线,利用骑弓向枪阵倾泻“箭矢”(用石灰包代替),同时分出小队绕后袭扰。

  一时间,新军阵型陷入了混乱。火器未能有效阻敌于远处,近战兵种又被机动性极强的骑兵牵制、消耗。若非演练,此刻已是伤亡惨重。

  “停!”点将台上,杨一清沉着脸,挥下了令旗。

  演练中止。孙铁柱和麾下士兵垂头丧气,许多人的号衣上都沾染了代表“阵亡”或“负伤”的石灰印记。

  那几个老将脸上虽然没说什么,但眼神中难免流露出一丝“果然如此”的神色。

  回到总兵府议事厅,炭火噼啪作响,气氛却有些沉闷。

  “大帅,非是末将长他人志气。”

  一位姓刘的参将率先开口,他是宣府的老将,以勇猛着称,“这火铳,天暖和时或许还行,可在这寒冬,实在靠不住!真要遇上大队虏骑,还得靠咱们的硬弓、快马和结实的车阵!”

  武备学堂的赵教官立刻反驳:“刘参将,火器乃大势所趋!今日之弊,在于防寒保养未臻完善,操典亦需根据天时调整,岂可因噎废食?若因天寒便弃火器不用,岂非自废武功?”

  孙铁柱也鼓起勇气道:“大帅,弟兄们不是怕死,是这新家伙什到了关键时候不顶用,心里没底!而且,鞑子骑兵太滑溜,不跟咱们硬碰,专挑软处下手,咱们的阵型转动不够快!”

  杨一清默默听着双方的争论,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

  他还是非常理解,刘参将代表的是边军根深蒂固的传统思维,而赵教官则代表着京营带来的新锐理念。

  孙铁柱的话,则道出了基层官兵最真实的困惑和诉求。

  “都说完了?”

  杨一清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让厅内瞬间安静下来。

  “火器不可废,此乃陛下定策,亦是未来抗衡北虏之利器。然,刘参将所言,亦是实情。天时不利,器械有瑕,此非将士不用命之过。”

  他站起身,走到厅中悬挂的北疆地图前:“我边军与虏骑周旋百年,其战法早已熟络。来去如风,聚散无常,利则进,不利则走,专攻怠惰,善袭粮道。以往我军多以深沟高垒、重兵集结应对,虽可保境,却难求大胜,且动辄耗费钱粮无数。”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如今,陛下授我革新之权,京营输我精良之器,非是要我等抛弃百年经验,而是要‘以新合旧’,寻出一条既能发挥火器之长,又能克制虏骑之短的新路!”

  他开始具体部署:

  “第一,器械保障!赵教官,着你与工匠坊,即日起全力攻关火器防冻、防潮之术!月港送来的《辑要》要吃透,更要结合我宣府苦寒之实际,拿出可行的办法!十日内,我要看到改善方案!”

  “第二,战法磨合!孙铁柱,你部今日表现,虽败犹荣!至少看出了问题所在。从明日起,演练照旧,但操典需变!”

  他详细指示:

  “火铳手轮射,需分三线,乃至四线,加大纵深,以防哑火导致火力中断。每队配专人负责检查火铳、烘烤引药!”

  “车阵需更灵活,以小型偏厢车为主,彼此以铁索或活扣勾连,既能快速结阵,亦能迅速分解,适应虏骑的迂回穿插。”

  “长枪手与刀盾手混编,不再固守一处,需组成小型游队,在车阵内外机动,专司扑杀靠近之敌,保护火铳手和炮位。”

  “骑兵!我宣府骑兵亦需变革!不再仅仅用于侦察、追击,更要配备手铳或短矛,练习与车阵、步卒协同,在火铳齐射后,适时发起短促反冲击,驱散靠近之敌,而不是一味与虏骑比拼骑射!”

  “第三,”杨一清看向刘参将等老将,“诸位老成宿将,经验宝贵。请尔等将历年与虏骑交战之心得,尤其对其惯用战术、薄弱环节之洞察,悉数道来,由参谋司记录整理,融入新操典之中!新法旧法,能杀敌者,便是好法!”

  这一番安排,既肯定了新方向,又尊重了传统,更提出了具体可行的改进措施。

  刘参将等人的脸色缓和了许多,赵教官和孙铁柱则眼中放光。

  “末将等,谨遵大帅令!”众人齐声应道。

  接下来的日子,宣府镇校场上的操演更加火热,也更加有针对性。

  士兵们不再迷茫,而是带着明确的目的去练习每一种阵型变化,熟悉每一种器械在严寒下的特性。

  失败不再令人气馁,反而成了宝贵的经验。杨一清几乎日日亲临校场,与官兵一同研讨,不断调整战术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