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钢丝上的首辅-《大明执政官》

  文渊阁的值房内,烛火将杨廷和映在墙上的影子拉得忽明忽暗。

  他面前摊开的不再是空白的章程草案,而是一份写满了蝇头小楷、反复涂改的文稿——《实务学堂暂行条例》。

  每一处修改,都凝结着他内心的挣扎与权衡。

  礼部侍郎蒋冕坐在他对面,脸色依旧难看,但语气已不似先前那般激烈,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元辅,‘生员’之名,虽低于举人,然授予官身,便是入了流品!此例一开,后患无穷啊!能否……能否只给予钱粮津贴,不授官秩,以示与科举之别?”

  杨廷和抬起疲惫的眼,声音沙哑:“蒋大人,若不予官身,何人愿弃科举正途来此?陛下设立此学堂的目的,便荡然无存。届时,你我如何向陛下交代?”他轻轻敲了敲文稿上“量才授官”四个字,“此乃底线,动不得。”

  他拿起笔,在“授官”二字前,缓缓添上“经吏部铨选考核后”几个字。

  “如此,虽授官,其选拔任用之权,仍大半操于部院之手,非学堂可直接决定。这,便是枷锁之一。”

  蒋冕看着那新增的限定词,紧绷的脸色稍缓,这至少意味着,传统文官体系依然能把住最后一道关口。

  他叹了口气,知道这已是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不再言语,算是默许。

  然而,内部的妥协刚刚达成,外部的压力便以更具体的形式袭来。

  这一日,新任礼部尚书毛澄亲自来到文渊阁拜会。

  毛澄是弘治六年状元,真正的科甲正途出身,清流领袖,资历声望皆极高。他身形清瘦,面容肃穆,一举一动皆合古礼。

  “杨阁老。”

  毛澄拱手为礼,声音平稳,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实务学堂之事,沸沸扬扬,天下士林为之瞩目,亦为之忧心。祖宗之法,科举取士,乃天下最公之途。今另辟蹊径,恐开幸进之门,寒天下读书人之心。澄忝为礼部尚书,掌天下礼仪祭祀、科举学校,于此有不可推卸之责。敢问阁老,此事章程,究竟如何?可能确保不侵夺科举之权,不淆乱取士之序?”

  他没有像御史那般激烈弹劾,而是以职责所在为由,直接向主持此事的首辅索要说法,姿态从容,却步步紧逼。

  杨廷和心中暗凛,知道这才是最难应付的对手。

  他亲自起身相迎,请毛澄坐下,命人看茶,这才缓声道:“毛尚书所言,句句在理,亦是老夫心中所忧。陛下急于求才,其心可悯。我辈臣工,唯有在遵旨行事之余,竭力规范,使其存其利而去其弊。”

  他将那份修改多次的《暂行条例》草案推至毛澄面前:“毛尚书请看,此乃初步构想。学堂生员,定位‘实务生员’,与国子监生、举人皆不同,绝不相混。其所学,严格限定于算学、律例等‘术’,不涉经义‘道统’。授官,必经吏部铨选,且多派往边远繁杂之职,最高不过五品。学堂学官,亦需由翰苑或科道官兼任监督……如此,可能稍安毛尚书之心?”

  毛澄接过草案,并未立刻翻阅,目光如炬,直视杨廷和:“名器之重,在乎其纯。一旦开口,恐难挽回。杨公,你我皆读圣贤书,当知‘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之理。为求一时之‘才’,而坏万世之‘道’,智者不为也。”

  他这是在拷问杨廷和的士大夫立场和根本原则。

  杨廷和面色不变,心中却是一叹,知道无法在道理上说服对方,只能以势压之,以利诱之:“毛尚书,陛下决心已定。若由我等来办,尚能设此重重限制。若激怒陛下,另委他人,譬如内宦,或如钱宁、江彬之流……”他点到即止,留下无尽的想象空间,“届时,恐怕连这‘五品之限’、‘吏部铨选’都保不住。孰轻孰重,毛尚书三思。”

  他顿了顿,又放缓语气:“况且,学堂初立,规模极小,不过数十人,于百万士子何损?待其成效不彰,或陛下心意转变,届时再行裁撤,亦未为晚也。此乃‘以拖待变’之策。”

  杨廷和这番连消带打,既有对严重后果的警告,又给了对方一个台阶和下坡的驴。

  他将一场原则之争,巧妙地化解为一次技术性的、可妥协的权宜之计。

  毛澄沉默良久,他何尝不知皇帝身边佞幸的威胁?

  最终,他长长叹息一声,不再看那草案,起身拱手:“既然元辅已有万全之策,澄……拭目以待。只望阁老能牢记今日所言,守住这取士之道的底线。告辞。”

  他没有明确赞同,但也不再激烈反对。对杨廷和而言,这已是难得的胜利。

  送走毛澄,杨廷和回到案前,只觉得心力交瘁。

  他知道,说服毛澄只是过了第一关,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那些散布天下的清流官员、在野的大儒、以及无数将科举视为唯一晋身阶梯的士子,他们的怒火,才刚刚开始积聚。

  而此刻的西苑精舍内,梁正听着石文义关于朝堂动向的密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杨廷和在尽力周旋,毛澄暂时被稳住……”梁正指尖敲打着龙椅扶手,“但,这还不够。”他需要一股新的力量,来打破这僵持的局面,为杨廷和分担压力,也为实务学堂的建立,提供更充分的理由。

  他的目光,投向了南方,投向了那片正源源不断为帝国输送财富与活力的海洋。

  是时候,让月港的成功,在庙堂之上,发出更响亮的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