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冒险出宫“调研”(上)-《大明执政官》

  腊月将至,北京城寒意渐浓。连着几日,朱厚照在处理完日常政务后,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目光常透过乾清宫的琉璃窗,望向宫墙之外灰蒙蒙的天空。

  文华别苑的舆图和志书,刘瑾暗查的田庄册子,乃至朝堂上关于吏治稽查的争论,都让他对宫墙之外的真实世界产生了前所未有的迫切探寻感。

  奏本上的“风调雨顺”、“百姓乐业”与鲁胜、朱麟等人偶尔提及的民间见闻,以及那本田册所揭露的兼并之酷烈,形成了尖锐的矛盾。

  他需要亲眼去看,亲耳去听这中间的差异与他现知所存的差异到底有多大。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难以抑制。他知道此举风险极大,一旦泄露,必遭文官集团猛烈抨击,张太后那里也无法交代。

  但前世深入基层调研的习惯,以及此刻对真实信息的渴望,最终压倒了顾虑。

  精心筹划了几日,他决定行动。借口是现成的,西苑“文华别苑”需要添置一些特殊器物和书籍,需派心腹之人出宫采办。而他,将扮作其中一员。

  参与此次秘密行动的,只有寥寥数人。宦官中,他选了相对沉稳且弓马娴熟的张永和谷大用,未带刘瑾,既是因其目标太大,也因朱厚照对他并非完全信任。

  侍卫则选了锦衣卫中一名出身寒微、身手矫健且口风甚紧的总旗官,名叫赵全,以及两名同样精干的小旗。加上朱厚照自己,一行六人,皆作富商仆从打扮。

  离宫的日子选在一个寒冷的清晨。天色未明,薄雾笼罩着皇城。

  朱厚照换上一袭半旧青缎棉袍,外罩玄色斗篷,帽檐压得很低,混杂在张永、谷大用等人中,持着伪造的宫内采办腰牌,由张永出面,顺利通过了东华门的检查。

  踏出宫门的那一刻,冰冷而新鲜的空气涌入肺腑,朱厚照精神一振,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没有回头,跟着张永等人,迅速汇入北京城初醒的街巷之中。

  此时的北京,虽是大明帝都,但与他前世记忆中那座现代化都市自是云泥之别。

  街道不算宽阔,多是土路,车马过后扬起阵阵尘土。

  两侧店铺陆续卸下门板,露出里面昏暗的空间。

  早起的百姓缩着脖子,呵着白气,为生计匆忙奔走。叫卖声、吆喝声、车轮碾过路面的吱呀声,混杂着各种气味,构成了一幅鲜活而粗糙的市井画卷。

  朱厚照默然走着,仔细观察着一切。房屋的规制、百姓的衣着面色、街面的卫生状况、巡街兵丁的精神面貌…这些都是奏本上读不到的信息。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京南大兴县境内的一处皇庄。

  根据刘瑾提供的册子,那里近年田产扩张颇快,且有几起涉及田产纠纷的悬案。

  一行人先是雇了辆骡车,出了永定门,沿着官道向南而行。越往外走,景象愈发荒凉。道旁时而可见冻得硬邦邦的田地,村落低矮破败,一些衣衫褴褛的孩童在寒风中追逐嬉闹,小脸冻得通红。

  “陛下…公子,”张永凑近低语,及时改口,“前面不远,就是崔黄口皇庄的地界了。”

  朱厚照点了点头,示意骡车在一处距离庄院尚有一段距离的茶寮停下。

  几人要了热茶,坐在简陋的条凳上,看似歇脚,实则观察。

  不远处,便是皇庄的庄院,青砖高墙,气派不凡,远非周边民宅可比。

  庄院旁有仓房、碾场,更远处是大片平整的田地,只是冬日里一片萧瑟。偶有庄客模样的人进出,神情大多麻木。

  “老丈,讨碗热水。”朱厚照示意谷大用拿些铜钱,与那看茶寮的老者搭话,“这皇庄…瞧着好生气派,庄头定是能干人吧?”

  那老者见几人衣着普通但气度不凡,又得了赏钱,话匣子便打开了:“客官是外乡人吧?这崔黄口皇庄,可是咱们县数一数二的大庄子。庄头姓黄,可是个厉害角色…”他压低了声音,“听说…跟宫里的贵人们都能搭上话呢。”

  “哦?”朱厚照故作好奇,“那这庄子的田地,想必都是上好的吧?租种这庄田的庄客,日子想必也好过?”

  老者脸上露出一丝苦涩,摇了摇头:“好田自然是好田,可…唉,租子重啊。七成起步,遇上丰年还要加‘献礼’。庄客们辛苦一年,能混个肚饱就不错了。前两年,还有几户人家的田,不知怎地就‘投献’到了庄上,如今反倒成了庄客,给人扛活…”

  正说着,庄院方向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只见几个青衣庄丁,推搡着一个衣衫破旧的老农向庄内走去,老农似乎在大声争辩着什么,声音凄惶。

  “又是王老倔…”茶寮老者叹了口气,“他家那十几亩祖传的水浇地,紧挨着皇庄,黄庄头看上了,非要他‘投献’,他不肯,这半年没少被刁难。怕是今年的租子交不上,要拿地抵债了…”

  朱厚照目光一凝,对赵全使了个眼色。赵全会意,起身装作漫不经心地向那边踱去。

  片刻后,赵全回来,低声道:“公子,问清楚了。那老农叫王老实,家有薄田十五亩,因不肯‘投献’,皇庄便在上游截断灌溉水源,又纵容牲口啃咬其青苗,导致今年几乎绝收。如今庄头逼债,要强夺其田产,今日是最后期限。”

  朱厚照握着粗瓷茶碗的手指微微收紧。这就是活生生的土地兼并!利用权势,断水毁苗,逼人破产,强取豪夺!奏本上轻飘飘的“投献”二字,背后竟是如此血淋淋的现实。

  “可知这庄头背后,是哪位贵人的关系?”朱厚照问道,心中已有猜测。

  张永低声道:“奴婢查过,这崔黄口皇庄,名义上属仁寿宫(张太后)名下…实际管事的是黄庄头,据说是寿宁侯府荐来的人。”

  果然牵扯到张氏外戚。朱厚照心中冷笑,太后母家,国之至亲,行事却如此酷烈,与民争利至此!

  他沉吟片刻,没有选择立刻亮明身份干预。打草惊蛇并非上策,且容易将自己置于与太后直接冲突的境地。

  “记下这王老实,还有这庄头。”他对张永吩咐道,“回头让刘…让下面的人,暗中查清所有细节,收集人证物证。”

  他要的不是惩治一个庄头,而是要借此案,作为一个突破口,将来在整顿庄田时,拥有确凿的靶子和舆论优势。

  又在茶寮坐了片刻,听了些庄客、附近农民的零星抱怨,多是关于租税沉重、胥吏盘剥、生活艰难之语。

  朱厚照默默听着,心中那份基于现代记忆的认知,与眼前这大明中叶“盛世”时期农业帝国的残酷现实,不断碰撞、融合。

  离开茶寮,他们未再深入皇庄,转而折向附近另一个以普通民户为主的村落。

  村中景象更为破败,土墙茅屋,人畜杂居。

  时近中午,偶见炊烟,却多是稀粥野菜的味道。

  几个老人坐在墙根下晒太阳,眼神浑浊,满脸深刻的皱纹记录着岁月的艰辛。

  朱厚照试图与一位老人交谈,询问赋税、徭役情况。

  老人起初戒备,见他们不像胥吏,才嗫嚅着说了几句,无非是“皇粮国税不敢少”、“里甲催逼紧”、“日子难过”之类的老生常谈,但那份深入骨髓的无奈与麻木,却让朱厚照心头沉重。

  他前世主政地方,也曾深入贫困山区,但那种贫困与眼前这种制度性、普遍性的赤贫,仍有本质区别。

  这是一种缺乏希望、世代循环的困苦。

  微服私访的第一日,就在这种沉重的心情中度过。

  傍晚时分,一行人寻了固安县县城一家不起眼的客栈住下。

  房间内,油灯如豆。朱厚照凭窗而立,望着窗外县城稀疏的灯火,久久无言。

  宫内的暖阁、精致的膳食、繁复的礼仪、朝堂的争论…与白日所见,仿若两个世界。

  “公子,早些安歇吧,明日还要赶路。”张永轻声提醒。

  “张永,”朱厚照没有回头,声音有些低沉,“你说,这天下,像王老实、像今日村里那样的百姓,有多少?”

  张永迟疑了一下,低声道:“奴婢…奴婢不敢妄言。但想必…不在少数。”

  “不在少数…”朱厚照重复了一句,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平静,但眼神深处,某种决心却更加坚定,“朕…我知道了。”

  这一日的所见所闻,比他批阅一个月奏本获得的触动更深。

  他更加确信,自己的道路没有错。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但改革的决心,不可动摇。

  这大明天下,光靠紫禁城内的权术平衡是救不了的,必须将目光投向这宫墙之外,这广袤而苦难的民间。

  夜,还很长。而他的微服之行,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