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暴君?昏君?”-《明末改革》

  朱由检这么做,究竟是好是坏?或许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在他看来,这二十万两白银,不过是一笔必要的“前期投资”,是为了让张莽这个被他强行推上位的人能够快速启动项目、招募团队、购买装备,以确保“一年五千精兵”这个目标能够按时达成的启动资金。他追求的是效率和结果。

  然而,他忘了,或者说他选择性地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他是皇帝。

  皇帝的一举一动,尤其是涉及巨大利益分配的行为,绝不仅仅是简单的商业投资,而是会被放在政治放大镜下,被天下人,特别是官僚集团,进行无限地揣测、解读和赋予各种复杂的政治含义。

  更重要的是,此地非彼地,此时非彼时。

  他如今所在的江南,绝非他起家的北直隶。当初在北方,他之所以能推行雷厉风行、甚至堪称酷烈的改革,是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前提的:国家正处于生死存亡的关头!

  外有皇太极的铁蹄屡屡破关,刀锋直指京师;内有流寇糜烂中原,势如燎原。

  巨大的生存危机压倒了了一切内部矛盾,朝野上下(至少是核心圈层)形成了一种“不变革即亡国”的悲壮共识。

  而且,留在北京跟他一起扛过“己巳之变”等危机的官员,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过了一轮筛选,异议者大多已被边缘化。

  因此,他能够以战时状态的名义,将皇权延伸到最基层,打破常规,任用私人,强行推进政策。

  但现在,情况完全不同了。

  在他的努力下,皇太极的主力已被牢牢挡在关外,辽东战线虽然紧张但大体稳固;

  境内的主要流寇武装也已被完全剿灭,大规模的战事平息。

  在天下人,尤其是享受了二百多年太平日子的江南官绅看来,最大的威胁已经解除,天下已然“太平”了。

  就在这样一个“太平盛世”里,你这位皇帝陛下,不像传统的贤明君主那样垂拱而治、休养生息、倡导文教。

  反而变本加厉,继续甚至更加猛烈地推行那一套在北地战时才用的非常手段——破格提拔微末小吏、肆意破坏官场规矩、纵容酷吏横行、还大把大把地砸钱给这些“幸进之徒”!

  你这到底是想干什么?

  在外人看来,这绝非是为了“救国”,而更像是在刻意揽权、培养私人势力、甚至有意打破江南现有的政治经济格局。

  你的举动,不再能被“救国”这个崇高的目标所解释,其动机就显得格外可疑和令人不安。

  因此,朱由检在南方遭遇的阻力,远非北方可比。

  他面对的不再是生死存亡压力下被迫妥协的官僚系统,而是一个自认为危机已经过去、正准备回归“正常”秩序、并且其核心利益受到直接威胁的、盘根错节的江南士绅集团。

  他用管理北方的方法来治理一个庞大的江南,其水土不服和激烈冲突,也就可想而知了。

  他最大的误判,就在于没有意识到,非常之法只能在非常之时行于非常之地。时移世易,却刻舟求剑,岂能不败?

  朱由检迁都南京不过短短两年光景,整个南方士林官场却已近乎被他经营得同仇敌忾,怨气沸腾。

  他强力推行新政,锐意改革,其手段在江南士绅看来,却无异于刮骨抽髓,霸道专横:

  他派设海关,将宁波、泉州、广州等通商口岸的贸易大权从地方衙门和传统牙行手中强行收回,由中央直辖的海关衙门垄断,这等于斩断了无数依附于旧贸易体系的官绅豪商的财路。

  他极度宠信杨嗣昌——这个在南方士林眼中不过是“幸进小人”、“阉党余孽”的奸佞之徒。

  竟将其从微末之职破格擢升为权倾一时的海关尚书、内阁大学士,委以钦差重任,使其在江南肆意横行,清查账目,触动无数人的利益。

  他任命洪承畴——一个他们眼中的“陕西北佬”、“外来酷吏”——总督广州、泉州等南方膏腴之地。

  这等于是用北方来的军事官僚,压榨南方的财富,凌驾于本地乡绅之上,自然引起极大的反感和抵触。

  他的核心班底,卢象升,毕自严,刘永光等,清一色是北方带来的“自己人”,或是与他共历患难的旧臣。

  江南籍的官员被普遍排除在决策核心之外,只能担任副手或闲职,这被视为赤裸裸的地域歧视和权力垄断。

  他肆意破坏官场百年来的升迁规矩,提拔李振彪、孙昌祚、张莽这等毫无根基、手段酷烈的微末小吏。

  甚至百户直升指挥使,这彻底动摇了建立在科举、资历、乡谊基础上的传统文官体系,让所有按部就班升迁的官员感到前途无望和极大的不公。

  在这些南方士大夫和旧利益集团看来,朱由检的所作所为,根本不是什么中兴圣主,其行径与历史上的秦始皇(霸道集权)、刘裕(以北伐之名行篡位之实、重用寒人)、隋炀帝杨广(好大喜功、滥用民力、不恤旧臣)如出一辙!

  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暴君”——不遵循儒家王道,不尊重士大夫阶层,不顾惜地方利益,只知穷兵黩武、聚敛财富、任用酷吏来满足一己之私欲或是他那不可理喻的“改革”执念,正在将大明引向深渊!

  因此,表面看似平静的江南,实则暗流汹涌。一种针对皇帝本人的、广泛的、基于利益和理念联合的抵抗联盟正在悄然形成。

  朱由检在不知不觉中,几乎将自己置于了整个南方传统统治阶层的对立面。他推行的每一项政策,无论初衷好坏,都会首先遭到怀疑和抵制;他任用的每一个“自己人”,都会被视为必须拔除的眼中钉。

  朱由检会在意江南士林那套基于传统、乡谊与清议的复杂诉求吗?

  他才不管呢。

  这位皇帝的施政思路,早已被他在北方十余年戡乱御侮中形成的铁血法则所主导。

  他笃信并奉行着一套看似简单却极为霸道的逻辑:“朕赐尔等权柄恩荣,尔等为朕效死办差,其间若有风波劫难,自有朕为尔等担当!”

  这套模式撇开了许多官场惯有的瞻前顾后与调和折冲,只问最终成效。

  江南士大夫们所看重的“舆情物议”、“地方人情”、“为政宽仁”,在他眼中,若与既定方略相悖,则皆属“迂腐空谈”,必须为其让路,甚至不惜以强力破之。

  那么,他是否完全排斥南人呢?亦非如此。此即其用人之道的第二个显着特征:极度看重实务能力的效验观。

  他的确擢拔了一批南籍官员,如侯恂、路振飞、张溥、吴伟业、徐石麒等。

  然其择人标准,绝非因其地望或清流声誉,核心仅在于——尔是否真有“经世济用之实才”,能否为朕“宣力办差”?

  对于有才干、可任事者 如侯恂、路振飞、徐石麒,他便授以本兵、巡抚、秋卿等握有实权之要职,期许他们能匡济时艰,取得实功。

  对于乏于实务之能者如张溥、吴伟业,他洞悉其虽有名望却疏于政事,遂安置于御史言路之职。

  此非重用,实乃一种 “量才而用,置之清要” 的安排——既借其声名以资点缀,又将其置于言官之位,纵有议论亦不致直接贻误实事,免得干扰其既定国策的推行。

  故而,在朱由检的权衡中,地域乡贯绝非首要。

  他意欲构建的是一个环绕其绝对威权的“能吏政府”。侯恂、路振飞等人是被倚为干城的“股肱之臣”,而张溥、吴伟业则更像是置于高阁的“文学侍从”或“清流标杆”,并未授予核心权柄。

  此种纯粹以“办事效能”为绳尺、几乎罔顾官场积习与人情网络的用人方略,虽能简拔出一批肯任事、有担当的官员,却也将其“效用为先”的原则推向极致。

  它使得被重用者如侯恂、路振飞不得不与其乡土根基及清议主流产生疏离,易成“孤臣”,而不得重用者如张溥、吴伟业则怨望更深。

  最终,朱由检虽看似征用了若干南人,却未能借此收揽江南人心,反因其过于直白露骨的功利取向,令所有南人,无论居何职位,皆感备受驱使、如同工具,非但不能弥合裂痕,反而加剧了南方的疏离与抵触。

  天子自以为是“唯才是举”,然在江南士大夫看来,此与“专用北人,以苛法绳南士”无异,仍是霸术横行。

  这不,浙抚路振飞那边的坏消息,到底还是兜不住了。他的告急奏疏,混在一堆日常公文里,送到了朱由检的龙案上。

  朱由检起初还以为是又有了什么好消息,带着些许期待展开。可越看,他脸上的那点轻松神色就消失得越快,到最后,只剩下一片阴沉。

  奏疏里,路振飞的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无力回天的憋屈和绝望。

  他详细禀报:自杨嗣昌带着水师和精锐陆军离开浙江后,整个局面瞬间倒退!

  除了杨嗣昌亲手用刀枪和银子砸出来的、由海关直属官兵控制的宁波港那一亩三分地还能正常运转、听他号令之外,他这位浙江巡抚发出的其他所有政令,根本出不了巡抚衙门的大门!

  什么清丈田亩、整顿卫所、劝课农桑、甚至是最基本的催缴税赋……所有的公文下去,都如同石沉大海。

  下面的府、县官员表面唯唯诺诺,转身就置之不理。地方豪强士绅更是联为一体,软硬兼施,要么哭穷装傻,要么就直接搬出“祖制”、“民情”来压人。

  他就像一个被高高架空的傀儡巡抚,空有封疆大吏的名头,手底下却无人可用,无兵可调,政令不出杭州城!

  整个浙江官场,似乎形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除了不得不给海关面子,对于这位皇帝派来“折腾”他们的路巡抚,大家就当他透明!

  朱由检大笔一挥,写下了一道措辞强硬的旨意:着总兵官曹变蛟,即刻点齐本部一万精锐,开赴浙江!抵达后,一应行动,悉听浙江巡抚路振飞节制!

  若有怠慢政令、阳奉阴违者,无论品级功名,尔等可先斩后奏!

  浙江·杭州·巡抚衙门

  一万北地精锐在曹变蛟的率领下开抵杭州城外,迅速控制了各处要冲,安营扎寨。

  巡抚衙门内,路振飞正对着满案无人理会的公文发愁,忽见心腹师爷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声音都变了调:“抚台!抚台!兵……好多兵!打着‘曹’字旗,把城外给围了!带队的曹总兵已经到了辕门外,说要见您!”

  路振飞先是一惊,随即猛地站起身,脸上瞬间涌起难以置信的狂喜。他急忙整理衣冠,快步迎出。

  刚到辕门,便见一员虎将按剑而立。此人身形魁梧,正是以勇悍闻名的曹变蛟。

  他身后数名亲兵皆虎背熊腰,手按刀柄,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与巡抚衙门周遭的江南景致形成剧烈反差。

  “末将曹变蛟,奉陛下旨意,率军一万,特来听候抚台大人调遣!”

  曹变蛟抱拳行礼,没有丝毫客套寒暄,直接道明来意。

  他的目光扫过略显冷清的巡抚衙门和路振飞脸上尚未褪去的愁容,嘴角微微下撇,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这江南官场,果然尽是些没卵子的软蛋。

  路振飞此刻却顾不得这些,激动得几乎要老泪纵横,连忙上前扶住曹变蛟的手臂:“曹将军!真是雪中送炭!陛下隆恩,将军辛苦!快,快请里面说话!”

  将曹变蛟引入大堂,路振飞也顾不上官场体面,指着案几上那堆积如山、却形同废纸的公文,痛心疾首道:“曹将军,你来得正好!你瞧瞧,本抚这巡抚做得……政令不出这杭州城!下面那些府县衙门、豪强大户,彼此勾结,阳奉阴违,视朝廷法度如无物!本抚是束手无策,愧对陛下啊!”

  “抚台大人不必赘言。末将来前,陛下有明旨:浙江之事,抚台掌总,末将掌刀。凡有抗命不遵、阻挠国策者,无论他是知府还是秀才,有一个算一个,皆以军法论处!末将的兵,别的不行,就会杀人。抚台只需划下道来,告诉末将,先从哪儿开刀?”

  路振飞却听得精神大振,多日的憋屈一扫而空。

  他猛地抽出一份关于嘉兴府豪强联合抵制清丈、甚至殴伤府衙差役的急报,重重拍在曹变蛟面前:“好!有曹将军此言,本抚心中便有底了!便从这嘉兴府开始!请将军即刻派兵,持本抚钧令,开赴嘉兴!会同按察司官员,直接下乡,重新清丈!凡有敢聚众抵抗、煽动闹事、袭击官差者……”

  路振飞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无需审问,以谋逆论处,立斩阵前!本抚要借将军之威,将这浙江的歪风邪气,一扫而空!”

  “得令!”曹变蛟接过公文,看都未细看,转身对亲兵厉声道,“传令!前锋营立刻开拔,直扑嘉兴!其余各营,分驻巡抚衙门指定州县!妈的,老子倒要看看,是江南士绅的脖子硬,还是老子的刀快!”

  曹变蛟的刀锋固然犀利,能强行劈开浙江官场的铁幕。但这刀每挥动一次,沾染的血色和带来的恐惧,都会化作更加沉重的代价,狠狠地反噬到路振飞自己身上。

  他很快就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众叛亲离”,什么叫“千夫所指”!

  往日对他还算客气的同僚、下属,如今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恐惧、鄙夷和疏离。

  官署之中,他所到之处,交谈声立刻停止,众人如同躲避瘟疫般纷纷避让。公务交接能简则简,能拖则拖,无人再与他有任何工作之外的交流。

  他这位巡抚,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被彻底孤立在整个浙江官僚体系之外。

  他路振飞,本是江南士林中有名有姓的人物,如今却成了所有读书人眼中最可耻的“叛徒”和“屠夫”!

  “路振飞!尔读圣贤书,所为何事?!如今竟仰仗北虏刀兵,屠戮乡梓,欺压士绅,尔与董卓、安禄山何异?!”

  “我江南文华之地,竟出此等斯文败类!引狼入室,残害同胞,尔还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什么浙江巡抚?不过是那昏君驾前一条南方口音的恶犬!”

  一封封充满愤怒与绝望的公开信、一篇篇极尽挖苦讽刺的诗文,从各地传来,直接砸向巡抚衙门,甚至被贴满杭州街头。

  他的名声,在江南士子中间彻底臭了。昔日称他为“皓月先生”的故交旧友,纷纷来信痛斥,甚至宣布与他绝交。

  消息传回路振飞的家乡,更是引发了地震。族中长老气得捶胸顿足,认为他给整个家族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耻辱,玷污了门楣。

  甚至有激进的族人扬言要将他逐出宗祠,削去族谱名字!他在家乡成了反面教材,家人出门都要遭受指指点点,抬不起头来。

  代价是什么?代价就是,他路振飞,这个根在江南的士大夫,已经自绝于江南。

  他手握曹变蛟的兵符,或许可以暂时压服地面的反抗,但他永远无法赢得一丝一毫的民心。

  他每推行一项政策,都要依靠北军的刀剑作为后盾,这本身就宣告了他政治上的彻底破产。

  他不再是朝廷的封疆大吏,而是皇帝插在江南土地上一根孤零零的、沾满鲜血的木桩。

  夜深人静时,路振飞独坐书房,看着窗外冰冷的月色,只觉得无边的疲惫和寒意袭来。他得到了皇帝的支持,得到了生杀予夺的权力,似乎可以大展拳脚了。

  但他失去的,是整个士林的认同,是乡党的情谊,是家族的荣誉,甚至是他毕生所信仰的“士大夫与皇帝共治天下”的理念。

  他成了一个被架在火堆上烤的“成功者”,一个用故乡的血泪染红自己顶戴的“能吏”。

  这代价,沉重得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知道,即便将来事成,他在江南,也再无立锥之地了。

  他的巡抚之位,是建立在故乡的废墟与骂名之上的。这份“皇恩”,烫得灼手,重得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