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张国维治水(二)-《明末改革》

  那么,是谁奉命陪同这位“治水大才”踏上征程呢?

  自然是那几位刚刚立下功劳、亟待历练的“新人”了。

  刚从松江府那堆积如山的账册和繁杂政务中脱身不久的李定国、刘文秀、张煌言三人,还没来得及在京中好生休整,便接到了新差事——每人统领一百五十名新编入的近卫营兵士,负责护卫钦差张国维,以及那五十万两性命攸关的银车。

  于是,这支由治水官员、能工巧匠与精锐兵丁组成的队伍,护送着沉重的银车,浩浩荡荡却又步履维艰地离开了京城,一路向着黄河下游进发。

  历经数日跋涉,一行人终于抵达了中原重镇,河南开封。

  张国维站在高高的黄河大堤之上,面色凝重地眺望着脚下那条奔涌的“悬河”。

  只见黄河河床竟比开封城内的街市屋顶还要高出数丈,浑黄的河水在人工堤坝的约束下流淌。

  “嗯…………”

  张国维抚须沉吟,许久才发出一声意味复杂的长叹,对身旁的三位年轻将领说道:“尔等请看,此段‘悬河’形势之险峻,堪称天下之最,实乃心腹大患……唉,然本官如今,囊中羞涩啊。”

  “………………”

  李定国、刘文秀、张煌言三人闻言,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茫然与不解。

  他们看着这位一路上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治水钦差,又看了看眼前这触目惊心的悬河景象,内心几乎在同时发出了无声的呐喊:‘囊中羞涩?!囊中羞涩你风尘仆仆地跑到这最险要的河段来干什么?!难道是专门带我等来欣赏这奇观,感受一下何为绝望吗?!’

  张国维对三人脸上的错愕视若无睹,抬手指向远处浑浊的黄河水道:“当务之急,是先挖一条泄洪支流。”

  “你不是囊中羞涩吗!为什么要开工啊!”

  李定国、刘文秀、张煌言内心又是一阵咆哮。

  奈何对方是钦差,三人只能强压着满腹疑问,继续听令。

  李定国深吸一口气,抱拳问道:“大人明示,这支流该从何处起挖?需挖多深多宽?要征调多少民夫?”

  张国维却不急着回答,反而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望向远处隐约可见的古河道痕迹:“莫急。且先去查勘宋、元时期留下的旧河道。若是尚能利用,修缮一番,可比新掘省下不少银子......”

  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本边角磨损的河工笔记,小心翼翼地翻到某页。

  三人望着这位精打细算的钦差,一时竟不知该佩服还是该无奈。

  元朝故道,贾鲁河。

  历经数百年的变迁,这段曾经肩负漕运重任的河道,如今大部分已被淤泥吞噬,只在荒草与农田间留下一道蜿蜒起伏的痕迹,像一条沉睡的土黄色巨蟒。

  张国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松软的河床上,官袍下摆沾满了泥点。

  他时而蹲下,抓起一把泥土在指间碾磨,审视其成分;时而用脚重重踩踏地面,试探淤积的厚度与硬度。

  良久,他终于在河道一处明显的拐弯处站定,目光扫过两岸依稀可辨的古老堤基,随即伸手指向脚下这片淤塞最甚的河段:“嗯……便是此处了!从此处开始疏浚,依着故道旧迹,先挖开五十丈!”

  他转过身,对紧随其后的李定国、刘文秀、张煌言三人吩咐道:“尔等即刻分头行事,持本官令牌,去招募附近青壮民夫,多多益善!同时,着人速去采办石料、木材,桩木要粗,石材要坚,数目务必充足!”

  布置完任务,他像是又想起了什么,挥了挥手,目光却已重新投向了曲折的河道远方:“去吧,速办!本府……还要再去前面仔细勘验一番。”

  “……”

  三位年轻将领看着这位瞬间进入状态、且显然打算继续“钻牛角尖”的钦差大人,心中虽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能化作一声无奈的腹诽。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齐齐抱拳,沉声应道:“末将得令!”

  三日后,

  贾鲁河故道旁的空地上已是人声鼎沸。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了四里八乡。

  听说朝廷派来了钦差大臣疏通河道,不仅管饭,还实打实地发放工钱,附近村子的百姓们顿时沸腾了。他们扛着家里最趁手的铁锹、镐头,推着独轮车,从四面八方涌来,将河滩围得水泄不通,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上,交织着期盼与一丝疑虑。

  张国维站在一处稍高的土坡上,望着眼前这黑压压、自发聚集起来的人群,捋着胡须,满意地点了点头。

  民心可用,河工可成!他清了清嗓子,气沉丹田,朗声下令:“好!人手既已齐备,即刻——动工!”

  然而,命令下达,坡下的百姓们却只是互相看看,脚下像生了根,没有一个人转身去拿工具。人群里响起一阵压抑的嗡嗡议论声,一道道目光在张国维和那淤塞的河道之间逡巡,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

  张国维看着这诡异的静止场面,心里咯噔一下,莫非是工钱给得少了?

  他赶紧又补充道,声音里带着几分不解和强调:“诸位乡亲还等什么?放心,本官言出必践!挖完就发工钱,干一天,算一天,绝不拖欠!”

  这时,人群中一位须发花白、看起来颇有威望的老农,被众人推搡着,颤巍巍地上前一步。

  他局促地搓着粗糙的手,鼓起勇气,用带着浓重乡音的话问道:“青天大老爷……俺们不是不信您。就是……就是想问问,这……这河底挖出来的臭淤泥,能不能让俺们……带回家去肥田?”

  原来是为了这个!张国维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脸上瞬间绽开了笑容,心中那点疑惑烟消云散。

  他大手一挥,语气无比爽快,甚至带着几分鼓励:“哈哈!本官还当是何事!自然,自然!这淤泥沃得很,正是上好的肥料!尔等尽管挖,挖出来多少,统统归你们!本官只要这河道通畅!”

  “谢青天大老爷!”

  老农脸上深刻的皱纹瞬间舒展开,如同秋日盛开的菊花。

  他猛地转身,对着身后屏息等待的乡邻们,用尽全身力气喊道:“老爷开恩啦!淤泥归咱们!快!抄家伙,给老爷干活啊!”

  这一声如同解除了定身法咒,寂静的人群爆发出巨大的欢呼。

  人们脸上最后一丝犹豫被狂喜取代,纷纷转身抄起工具,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向古老的河道。铁锹插入淤泥的噗嗤声、独轮车的吱呀声、汉子们有力的吆喝声瞬间交织在一起,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在贾鲁河故道上迅速蔓延开来。

  就在成千上万百姓热火朝天地清理河道淤泥的同时,张国维并未闲着。他领着一群精干的工匠,沿着河岸高地反复勘测,日头晒黑了脸庞,官靴沾满了泥泞。

  他知道,单靠人海战术清淤,不过是权宜之计。黄河泥沙无穷无尽,今年清除了,明年又会卷土重来。总不能年年都指望朝廷拨下几十万两银子,组织百姓来挖泥。他需要的,是一劳永逸,或者说,至少能保十年安澜的根本之法。

  “潘公遗策,正在今日。” 他站在一幅摊开的河防图前,对围拢的工匠们沉声道,“须得借水之力,以水治水。‘束水攻沙’,方是正理!”

  决心既定,真正的难题才浮出水面。要实现“束水攻沙”,就需要在关键位置修筑坚固的缕堤和遥堤,配套建造精密的进水石闸与减水坝,这无一不是耗费巨资的工程。光是采购那些质地坚硬、能够抵御洪水常年冲刷的巨型条石和桩木,初步核算下来,便是一笔令人咋舌的巨款——足足十万两白银!这几乎占到了他此行所带经费的五分之一。

  看着账册上那触目惊心的数字,张国维心头也在滴血。但他更清楚,这钱,省不得。他咬着牙,在采办文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也签下了一份对朝廷、对沿岸百姓的沉甸甸的责任。

  刘文秀将手中的铁锹重重插进淤泥里,扶着酸痛的腰直起身。

  望着眼前这片人声鼎沸、泥水横流的工地,忍不住长叹一声:“诸位兄弟……咱们是不是该上个折子,申请调去边关戍守啊?”

  他抹了把脸上的泥点,语气里满是无奈,“在松江府整日埋首账册,到了这黄河边,又天天与这铁锹淤泥为伴……我等投军,本为沙场建功,如今倒好,成了专管土木钱粮的胥吏了……”

  李定国闻言,手上铲土的动作略略一顿,他抬起头,汗水顺着年轻刚毅的脸颊滑落,语气倒是平和:“文秀兄,此话虽有道理……但仔细想来,清查贪墨,安定地方;治理水患,护卫黎民,这难道不也算是另一种建功立业么?”

  他顿了顿,补充道,“况且,上次松江查账功成,你我不都各晋一级?”

  “此乃……此乃经世济民之实绩,功在社稷……”

  另一边的张煌言咬紧牙关,奋力将一铲沉重的淤泥甩到岸上,喘着气接话,只是那文绉绉的话语说到一半,终究还是泄了气,化作一声更深的叹息,“唉!早知今日要在此地与这烂泥较劲……当年,当年我真该狠下心肠,去寒窗苦读,考个进士出身也罢!”

  三人互相看了看对方满身的泥泞和狼狈不堪的模样,不由得都苦笑了起来。这建功立业的路,似乎与他们当初想象的,颇有些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