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宫梦弼(1)-《新聊斋今古异闻录》

  《宫梦弼》之一:金玉满堂客满堂。

  保定府的春日,桃李争妍,柳絮纷飞。

  城西的柳府宅邸内,更是车马盈门,笙歌不绝。大厅之上,主人柳芳华正举杯畅饮,满面红光。

  他年约四十,身材魁梧,声若洪钟,一双虎目炯炯有神,扫视座中宾客时总带着三分笑意。

  “诸位!今日春色正好,岂可虚度?再饮三杯!”

  柳芳华大手一挥,仆役连忙为宾客斟酒。

  满座数十人齐声叫好,推杯换盏间,琥珀色的酒液在白玉杯中荡漾生光。

  座中一位青衫文士却轻轻按住酒杯,笑道:“柳兄,今日已饮了二十三巡,再饮下去,怕是要醉卧花间了。”

  此人眉目清朗,气质出尘,正是柳芳华最推心置腹的好友宫梦弼。

  他虽是陕西人氏,却常年客居柳府,与柳芳华同食同寝,情同手足。

  柳芳华哈哈大笑,搂住宫梦弼的肩膀:“宫贤弟总是这般清醒!也罢,今日就到此为止。

  来人啊,将前日得的那幅吴道子真迹请出来,与诸位共赏!”

  正当仆役要去取画时,门外忽然跌跌撞撞冲进一个老汉,扑通一声跪在柳芳华面前:“柳老爷救命啊!”

  满座皆惊。柳芳华却似司空见惯,亲自上前扶起老汉:“老丈请起,有何难处慢慢道来。”

  老汉涕泪交零:“小老儿姓张,家住城东,儿子被诬陷偷盗,押入大牢,需三百两银子才能赎人,小老儿家境贫寒,实在无能为力。”

  他刚说完,柳芳华已转头吩咐管家:“取五百两纹银来!”

  又对张老汉温言道,“三百两赎人,二百两做营生,以后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柳府寻我。”

  白银捧出,明晃晃照亮了张老汉泪痕纵横的脸。

  他叩头如捣蒜,千恩万谢地去了。

  满座宾客纷纷赞叹柳芳华仗义疏财,唯独宫梦弼微微摇头,轻叹一声。

  宴席散后,宫梦弼信步来到后院,见六岁的柳和正在树下玩耍。

  小公子粉雕玉琢,一双大眼睛灵动有神,正拿着小铲子掘土玩要。

  “和儿在做什么?”

  宫梦弼笑问。

  柳和抬头,见是宫叔叔,顿时笑逐颜开:“宫叔叔!我在埋宝贝呢!”

  他小手一展,露出几颗光滑的鹅卵石,“爹爹说,地把宝贝埋起来,将来能长出更多宝贝!”

  宫梦弼眼中闪过一道奇异的光彩,蹲下身道:“和儿说得对!不过埋石头可长不出宝贝,要埋...埋金色的石头才行。”

  他从袖中取出几块裹着金箔的石子,“来,叔叔教你埋真宝贝。”

  这时柳芳华走了过来,见状笑道:“宫贤弟又逗和儿玩了?这孩子就爱跟你胡闹。”

  宫梦弼抬头正色道:“柳兄,我并非玩笑。他日这些‘宝贝’或能救急。”

  说着,他指挥小柳和将金箔石子埋在东墙根下的第三块地砖下。

  柳芳华不以为意地大笑:“贤弟啊贤弟,你我这等交情,还玩这小儿把戏作甚?

  走,方才有人送来自酿的百花酒,你我兄弟痛饮几杯!”

  月光如水,洒在柳府雕梁画栋之上。

  宾客渐散,唯有东厢书房灯火通明。

  柳芳华与宫梦弼对坐小酌,酒过三巡,柳芳华忽然长叹一声。

  “柳兄何故叹息?”

  宫梦弼问道。

  柳芳华摇头:“今日那张老汉,让我想起许多往事。

  想我柳家三代积富,到我手中更是田产倍增。

  这些年来,助人无数,然而...”

  他顿了顿,“然而那些受我恩惠者,少有回报。甚至有人借了银两,便再无音讯。”

  宫梦弼轻抿一口酒:“柳兄可曾后悔?”

  “后悔?”柳芳华猛地一拍桌子,“大丈夫生于天地间,仗义疏财是本分!我柳芳华但求问心无愧,何悔之有?”

  他仰头饮尽杯中酒,又道,“只是有时也想,若他日我柳家遭难,不知可有人相助?”

  宫梦弼目光深邃:“柳兄可知,施恩不图报,方是真君子。然世间人心叵测,也不可不防。”

  柳芳华笑道:“有宫贤弟在,我有何忧?这些年若不是你时常劝谏,我怕是要将家底都散尽了!”

  说着又给宫梦弼斟酒,“说来也怪,众多宾客中,唯独贤弟从不向我求取分文。”

  宫梦弼微笑不语,从袖中取出一枚铜钱,手指轻弹,铜钱在空中翻转,落下时正好立在桌心。

  “这是何意?”柳芳华好奇。

  “钱能立,因有根基。”宫梦弼意味深长地说,“家财亦如是。

  柳兄散财济困是善举,然也当时时记得立稳根基。”

  柳芳华正要再问,忽听门外喧哗。管家匆忙来报:“老爷,赵员外家连夜遭了火灾,一家老小无处安身...”

  柳芳华立即起身:“速速打开西厢院落,迎赵家人暂住!再备银五百两,助他们重整家业!”

  说罢对宫梦弼拱手,“贤弟稍坐,我去去就回。”

  望着柳芳华匆匆离去的背影,宫梦弼轻轻摇头。

  他踱步到院中,见小柳和已在乳母怀中熟睡,手中还紧紧攥着方才埋“宝”用的小铲子。

  宫梦弼轻轻取下铲子,自袖中取出一枚金锭,用布包好,埋在白日里与柳和玩耍的老槐树下。

  月光照在他清瘦的脸上,映出一丝忧色。

  “柳兄啊柳兄,你这般慷慨,他日若...”

  他喃喃自语,忽又止住,抬头望月,“但愿是我多虑了。”

  次日清晨,柳芳华又在大宴宾客。

  席间忽然来了个衣衫褴的书生,自称姓李,欲赴京赶考却盘缠不足。柳芳华当即赠银二百两,又留他在府中居住读书。

  宫梦弼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午后独自来到后院,命小柳和取来纸笔。

  “和儿,叔叔教你记账可好?”

  他握着柳和的小手,在纸上一笔一画写着。

  小柳和好奇地问:“宫叔叔,记账做什么呀?”

  “记住你爹爹借出的每一两银子,将来...”

  宫梦弼顿了顿,改口道,“将来你好帮爹爹打理家业啊。”

  柳和似懂非懂地点头,稚气地说:“爹爹说,帮助别人是好事,不要想着要回来。”

  宫梦弼心中一震,凝视孩子纯真的面容,忽然朗声大笑:

  “说得对!是叔叔想错了!你爹爹是真正豪杰,不该用俗世眼光衡量!”

  他抛下笔,抱起小柳和旋转起来,笑声惊起飞鸟阵阵。

  把孩子放下时,眼中却掠过一丝更深重的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