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9章 花菽生江-《新聊斋今古异闻录》

  《嘉平公子》之花菽生江记。

  嘉平城春深,柳絮纷扬如雪。

  十七岁的公子策马过市,锦袍映日,风姿如玉树临风,惹得行人纷纷侧目。

  他此行赴郡城应童子试,正是少年意气、自矜才貌之时。

  行至城西僻静处,一座精巧小楼悄然映入眼帘。

  楼上一扇雕花窗半开,一位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凭窗而立。

  公子目光被牢牢攫住,那少女乌发如云,肌肤胜雪,尤其一双眸子,似含着一泓秋水,澄澈又幽深。

  少女觉察到他的注视,非但不躲闪,反而唇角微扬,朝他轻轻颔首,那笑容如春水初漾,无声无息漫过公子心堤。

  公子不由自主勒马近前。

  “公子何处下榻?”

  少女的声音如珠落玉盘。

  公子心跳如鼓,忙答道:“暂寓南门内青云客栈。”

  “寓中……可还有旁人?”

  少女又问。

  “只我一人。”

  公子脱口而出。

  少女眼波流转,低声道:“今夜更深,妾当亲往拜会,万勿使他人知晓。”

  言毕,窗扉轻合,只余一缕若有似无的幽香,和公子心头久久不散的涟漪。

  是夜,公子早早屏退了随行僮仆,独坐灯下,心绪如窗外被风吹乱的柳条。

  二更鼓响,门扉悄无声息地开了。

  日间那少女已亭亭立于灯影之中,素衣如月华流泻,更显清丽绝俗。

  “奴家小字温姬,”她盈盈下拜,眼波如诉,“仰慕公子风仪,甘冒不韪,背媪自来。此心拳拳,惟愿托付终身。”

  字字句句,敲在公子心坎上。他喜不自胜,连忙扶起。

  自此,温姬每三两夜必至,客栈那方小小天地,成了他们隔绝尘嚣的桃源。

  一晚骤雨忽至,檐溜如瀑。

  门被推开,温姬裹着一身风雨湿寒撞了进来。

  她解下被雨水浸透的外衫,轻轻搭在衣桁上,又褪下脚上一双精巧的锦缎小靴,递与公子,语带娇嗔:

  “烦劳公子,替妾拂去这恼人的泥泞。”

  公子依言接过,灯下细看,不禁惋惜:“可惜了这上好的五色新锦,竟被泥水污损至此。”

  温姬已拥被倚在床头,闻言幽幽一叹:“妾岂敢以微物劳烦公子?

  不过是想让公子知晓,妾身冒此凄风苦雨而来,这一片痴情,可比这锦缎珍贵万倍。”

  窗外雨打芭蕉,声声入耳。

  她凝神听了片刻,曼声低吟:“凄风冷雨满江城……”

  吟罢,眼含期待望向公子,“公子才情,何不续此残句?”

  公子面上一热,尴尬道:“惭愧,于诗词一道,在下实是……一窍不通。”

  温姬眼中光华瞬间黯淡,如烛火被冷风吹熄:“公子这般人物,竟不解风雅?真真扫了妾的兴致。”

  她随即温言劝勉,“公子何不习之?”

  公子唯唯诺诺。

  夜夜私会,纵是屏退左右,又怎能长久瞒过僮仆之眼?

  风声终是透了出去。

  公子有位姐夫,姓宋,亦是诗礼传家的子弟,闻此奇事,心痒难耐,私下央求公子:“如此佳人,务使我得见一面!”

  公子向温姬转达姐夫渴慕之情,温姬却蹙起秀眉,断然回绝。

  宋氏心有不甘,竟藏身于仆役房中。

  待温姬如约而至,宋氏迫不及待伏于窗隙窥探,只一眼,便神魂颠倒,几近癫狂。

  他猛地推门闯入,口中唤着“仙妹留步”!

  温姬惊起,如一片被疾风卷起的素绢,瞬间飘过院墙,杳然无踪。

  宋氏怅立当场,如失至宝。

  宋氏相思刻骨,辗转难眠,最终备下厚礼,寻至温姬所居小楼,拜见那位传闻中的许媪。

  他开门见山,指名欲求温姬。

  许媪闻言,老眼圆睁,枯瘦的手猛地一抖,茶水泼湿了半幅衣袖,脸上血色褪尽:“温……温姬?客官莫要说笑!

  那孩子……是曾寄身于此不假,可……可怜她命薄,染了急症,已死去一年有余了!”

  宋氏如遭雷击,冷汗涔涔而下,踉跄奔回,将这可怖实情急告公子。

  公子听罢,如坠冰窟,通体生寒。

  当夜温姬如常而至,公子强抑惊惧,将宋氏所见所闻和盘托出。

  烛光摇曳下,温姬静默片刻,面色竟无丝毫波澜,坦然道:

  “诚然如此。然则,君之所求,不过绝色佳人;

  妾之所愿,亦惟俊朗檀郎。

  你我各得其所,心愿已足,又何必斤斤计较,是人是鬼?”

  她目光盈盈,似有无限情意,“难道公子因妾为异类,便忍心弃此良缘?”

  公子望着灯下她,依旧清艳不可方物的容颜,惊惧渐被柔情取代,终是点头,将那“人鬼殊途”的警世之言抛诸脑后。

  童子试毕,公子启程归乡。温姬亦飘然相随。

  一路之上,车马辚辚,旁人皆视若无睹,唯有公子眼中,时时映着那抹素白身影。

  行至故园,公子将温姬悄然安置于自己清幽的书斋之中。

  自此,他日夜流连斋内,再不肯回父母居所安寝。

  父母渐生疑窦,百般询问,公子起初含糊其辞。

  直至一日,温姬称欲“归宁”暂别,公子才趁隙向母亲吐露实情。

  老夫人闻言,如闻晴天霹雳,骇得面无人色,手中佛珠啪嗒一声散落满地,厉声严令:

  “儿啊!此乃祸水妖物!速速断绝往来!”

  公子口中唯唯,心中却万般不舍。

  父母忧心如焚,延请高僧设坛诵经,张贴灵符于门窗,甚至暗遣仆人于书斋四周遍洒黑狗血……

  然而种种驱邪手段,于温姬竟似清风拂过,全无效验。

  她依旧夜夜出现在公子灯下,只是眉宇间,悄然添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幽寂。

  一日午后,公子欲遣仆人办事,取过一张素笺,提笔书写谕示。

  他本非勤学之人,字迹潦草不说,帖中更是谬误迭出:

  “花椒”写成了“花菽”,“生姜”错作了“生江”,最末一句“此事可恨”,竟将“恨”字误书为“浪”,成了刺眼的“此事可浪”。

  这墨迹未干的字帖随意置于案头,恰被悄然而至的温姬看见。

  她目光扫过那些荒唐错字,初时微微一怔,随即,唇边竟缓缓浮起一丝凄凉的笑意。

  她默默取过笔,蘸饱了墨,在那“可浪”二字旁,挥笔疾书:

  何事‘可浪’?‘花菽生江’。

  有婿如此,不如为娼!

  十六个字,力透纸背,仿佛蘸着心头冷透的血泪。

  书罢,她掷笔于案,那支上好的狼毫竟应声而断。

  她转向惊愕的公子,眼中最后一点温存的光彻底熄灭,唯余冰冷的失望与自嘲:

  “妾当日,只道公子是世家清贵,文采斐然,才不惜蒙受羞耻,自荐终身。万不曾想……”

  她声音微微发颤,一字一句,如冰锥刺骨。

  “竟是虚有其表,金玉其外!

  世人常言‘以貌取人’,今日方知,我温姬亦是天下头一号的愚人!

  活该……活该被天下人耻笑!”

  话音未落,她素白的身影在公子凄惶的挽留声中,如烟如雾,由浓转淡,终至彻底消散于满室寂寥的光尘里,再无踪迹。

  案上,只余那张字帖,和那十六个墨汁淋漓、触目惊心的字。

  公子呆立良久,满面羞惭懊悔,心中空落落如被掏去了一块。

  他俯身拾起字帖,目光茫然掠过那“花菽生江”几字,竟仍未解其错在何处!

  他讪讪地将字帖递给闻声而来的老仆:“你且看看,这……这‘花菽生江’是何典故?温姬她……因何如此动怒?”

  老仆眯眼细看,初时困惑,待辨清那些荒唐错字,嘴角抽动,死死咬住嘴唇,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剧烈抖动。

  这无声的忍笑,比任何哄堂大笑更显讥诮。

  公子懵懂立于满室荒唐的余烬中,浑然不知自己,已成他鲜活的笑谈。

  那笑柄的根由,深植于他华美皮囊之下,那片寸草不生的荒芜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