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4章 螳臂卸甲 (阎王)-《新聊斋今古异闻录》

  山东临朐的李久常,性情温厚,敬重鬼神。

  这日他提着酒壶食盒行于郊野,忽见一股青灰色旋风,打着旋儿扑面而来,卷起尘土如一条不安的灰龙。

  他心念一动,恭敬地斟满一杯酒,倾洒于地,低声道:“荒郊路远,浊酒一杯,请君自便。”

  旋风绕着酒痕旋了几圈,竟似有灵性般,渐渐消散于野草深处。

  数月后,李久常因事远行。

  归途行至一处陌生地界,忽见道旁矗立着一座巍峨府邸,殿阁层叠,飞檐如钩,气象森严,绝非人间寻常宅院。

  他正自惊疑,朱漆大门无声开启,一个青衣小帽的仆人快步而出,躬身道:

  “贵客远来辛苦,我家主人已等候多时,请随我来。”

  李久常心中惕然,连连推辞:“素昧平生,恐有差池,不敢叨扰。”

  青衣人却异常执拗,几乎要伸手拉扯:“先生莫疑,正是专候李久常李相公,绝无差错。”

  李久常听对方竟道出自己名姓,惊诧更甚:“敢问贵主人是……”

  “先生进去便知。”

  青衣人语带玄机,不容分说将他引入重重门禁。

  行至一处偏殿,李久常骤然止步,一股寒气直透脊背。

  只见那厚重的殿门之上,赫然钉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形!

  四肢被粗大的铁钉贯穿,牢牢钉死在门板上,鲜血顺着乌木纹理蜿蜒而下,触目惊心。

  他强忍惊惧凑近细看,那披头散发、面色惨白的受刑者,竟是他那卧病在床已逾一年的亲嫂子!

  他心中骇浪滔天:嫂嫂分明在家中病榻呻吟,怎会在此受此酷刑?

  莫非是误入魔窟?

  一念及此,他冷汗涔涔,几乎要转身逃遁。

  “李相公,请速行,莫让主人久候。”

  青衣人催促道。

  李久常只得硬着头皮,步履沉重地随他步入正殿。

  大殿深处,一人端坐于高台之上,头戴金冠,身着玄色蟒袍。

  面容威严如铁铸,目光如电,正是主宰幽冥的阎君。

  李久常腿一软,伏地叩首,不敢仰视。

  “扶他起来。”

  阎王声音低沉如闷雷滚动。

  待李久常战战兢兢站定,阎王面色稍霁:“无需惊惶。

  昔日蒙你在旷野以酒相祭,今日邀你前来,不过是一谢当日杯酒之谊,别无他意。”

  李久常这才恍然忆起那日旋风之事,原来冥冥之中,一杯薄酒竟结下此缘,心中稍安。

  方才所见嫂嫂惨状,仍如芒刺在背,他鼓起勇气再次跪倒,额头触地:

  “小人斗胆……

  适才见嫂嫂受此酷刑,骨肉连心,实在痛彻肺腑!

  恳请大王念其初犯,宽恕她吧!”

  阎王闻言,浓眉骤然锁紧,一股凛冽之气弥漫殿中:

  “此妇悍妒成性,心肠歹毒,此刑正是其报!

  三年前,你兄长之妾临盆,胎儿盘肠难产,命悬一线。

  此恶妇假意相助,暗中竟以钢针刺入产妇肠中!

  致使那妾室三年来脏腑如刀绞,日夜煎熬。此等行径,岂存半分人伦天理?”

  阎王字字如冰锥,刺破尘封的血案。

  李久常虽知嫂子性情乖戾,却未料其恶毒至此,震惊之余,更生怜悯,唯有含泪苦苦哀求:“大王开恩!求大王开恩啊!”

  阎王凝视他片刻,森严的面容终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

  “罢了,念你一片赤诚,便破例饶她这一回。

  你且归去,好生规劝那悍妇洗心革面。若再怙恶不悛……”

  余音未尽的警告如寒霜,凝结在空气里。

  李久常千恩万谢,退出殿外。

  再回首,那钉着嫂子的殿门已空空如也,只余几点暗褐血痕,无声诉说着方才的酷烈。

  李久常归心似箭,匆匆返家,直入嫂嫂卧房。

  只见她果然卧于榻上,臀背处褥子被脓血浸透大片,呻吟不止。

  此时恰因一点琐事,她正对侍立床前的妾室厉声叱骂,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李久常上前,恳切劝道:“嫂嫂,从今往后,万不可再如此行事了!

  您今日所受这切肤之痛,皆是往日忌恨之心,招来的果报啊!”

  嫂子猛地扭过头,因疼痛和怒气而扭曲的脸充满讥诮:

  “哎哟!小叔子倒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子!

  想必你家娘子贤惠赛过孟光,任你在外头眠花宿柳,也大气不敢吭一声!

  小叔子自然是治家有方,威风八面,可也轮不到你来替你哥哥管教我这老婆子!”

  她尖利的声音像淬毒的针,句句带刺。

  李久常轻轻摇头,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微哂:“嫂嫂暂息雷霆之怒。

  倘若我说出您这伤痛的真正缘由,只怕您哭都来不及了。”

  嫂子嗤之以鼻:

  “哼!我一没偷过王母娘娘筐里的线,二没向玉皇大帝跟前的仙官抛过半记媚眼。

  我问心无愧,坦坦荡荡,有什么好哭的?”

  李久常俯身靠近,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重锤:“那么,用钢针刺入产妇的肠子,这又该当何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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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你说什么?!”嫂子脸上血色瞬间褪尽,惊骇欲绝,声音都变了调,“你……你从何得知?!”

  那双惯于喷射怒火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无边恐惧。

  李久常遂将冥府所见阎王之言,连同那钉穿肢体的骇人景象,一一低声转述。

  嫂子浑身剧烈颤抖起来,如秋风中的枯叶,冷汗瞬间浸透衣衫。

  方才的悍勇泼辣荡然无存,她猛地抓住李久常的衣袖,涕泪横流,哀声哭求:

  “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饶了我吧!”

  凄惶悔恨的泪水汹涌而下。

  说来也奇,那滂沱泪水尚未流干,嫂子忽觉背上臀间那日夜啃噬般的剧痛,竟如潮水般迅速退去!

  不出十日,恶疽收敛,伤口平复如初。

  自此之后,她仿佛脱胎换骨,待妾室温和有礼,持家勤谨,竟渐渐赢得贤淑之名。

  一年后,兄长之妾再次临盆。

  当胎儿娩出,那令人心悸的“盘肠”之症竟又重现,一段肠子随着婴儿滑落体外。

  就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下,只见那滑脱的肠壁之上,赫然刺着一根三寸余长的银针,针体幽冷,针鼻上还残留着一小段褪色的红丝线。

  宛如一个来自幽冥的残酷印记,无声地诉说着那段,被钉在门板上的往事。

  李久常亲手将其拔出,妾室腹中那纠缠多年的绞痛,终于烟消云散。

  那枚深藏于血肉的银针被拔除时,针尾褪色的红线宛如一道凝结的血咒。

  李久常嫂子的转变,非因神佛威吓,而是当幽冥的镜子照见自身罪愆时,灵魂深处爆发的惊雷:

  最深的救赎,始于直视自己刀锋般的恶念。

  她卸下的不仅是悍妒的螳臂,更是刺穿他人亦反噬自身的无形荆棘。

  那殿门上淋漓的血迹与银针上的残红,终在悔悟的泪水中褪色,印证着:

  人心自设的牢狱,其酷烈远胜冥府寒铁;而唯一的钥匙,便是向善的觉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