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4章 锅里没火,雾里有根线-《我靠食谱当上女宰相》

  春深的雾裹着松针的凉,苏晏清低头拂去鞋尖沾的晨露,抬眼时已看不见来时的路。

  她怀里半卷《海灶图》被雾水洇出浅痕,那是前日在东海渔村收的残页,还差最后一角——可此刻脚下圆石上的半朵莲花,却比寻图更让她心跳漏了一拍。

  祖父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味脉如地之喉舌时,她不过八岁。

  那时她蹲在灶前添柴,看火星子舔着铁锅沿,总当是老人说的胡话。

  直到三年前沉海时,识海里那口锈铁锅突然发烫,她才信了——原来有些东西,是刻在骨血里的。

  雾漫过她的衣袖,像只无形的手在引她向前。

  转过一道山坳,三十六口冷灶霍然出现在眼前,陶的、铜的、泥的,整整齐齐环成半圆,锅底积尘厚得能写字。

  苏晏清伸指抚过最近的陶灶,指腹刚触到冰冷的灶壁,心口突然一滞——那团早该熄灭的心火,竟泛起极细的涟漪,像春溪破冰时第一声脆响。

  震颤从地底传来,轻得像脉搏,又像谁在极远的地方叹息。

  苏晏清蹲下身,掌心贴住灶底积尘,凉意顺着皮肤往骨头里钻。味脉跳动...她喃喃出声,祖父的话突然清晰起来:天下有脉,载五谷之灵,承百味之魂。

  脉动则食有味,脉绝则人如嚼土。

  山风卷着雾掠过耳际,苏晏清起身时,冷灶群后隐约露出几缕炊烟。

  她收紧怀里的《海灶图》,顺着烟痕往谷里走。

  村落静得反常。

  青石板路上没有鸡啄米的响动,竹篱笆下没有孩童追闹的笑,连檐角铜铃都哑着。

  苏晏清推开半掩的柴门,院里石桌旁围坐着三个老人,各自捧着粗陶碗,木勺悬在碗口,眼神却直勾勾盯着虚空。

  老丈?她轻声唤。

  最左边的白发老妪缓缓转头,眼白浑浊得像蒙了层灰。

  她的碗里盛着白粥,米粒在雾里泛着水光,可老妪的喉结动了动,却没吞咽。

  苏晏清走近,见她膝头放着截炭笔,正欲开口,老妪突然抓起炭笔,在青石板上划出歪扭的字迹:五谷入口,如嚼尘土。

  苏晏清心口一沉。

  她取过老妪的碗,捻起一粒米凑到鼻端——稻花的清香还在,又尝了口碗里的水,清甜无异味。

  可她虽因沉海失了味觉,却比谁都清楚:当食物的从人心里消失时,再新鲜的米也不过是粒硬壳。

  您这样多久了?她蹲下身,指尖轻点石上的字。

  老妪的手剧烈发抖,炭笔在字上戳出个洞。

  她指向村后最高的那座青瓦屋,喉间发出破碎的呜咽。

  苏晏清顺着她的手势望去,见那屋前立着口两人高的古灶,灶身爬满青苔,唯有灶口被擦得发亮,像是有人日日擦拭。

  她刚要抬脚,身后突然传来细碎的响动——是方才围坐的老人,此刻全捧着空碗,目光空洞地望着她,像一群被抽走魂的木偶。

  古灶前的青石板被磨得发亮,苏晏清走近时,脚底传来更清晰的震颤。

  灶边跪着个白发老者,背佝偻如弓,舌面上覆着层白石,像块凝固的盐。

  他的指尖蘸着灶灰,正往灶壁上画:歪扭的井,盘着蛇的井,井旁歪歪斜斜写着龙脉断,味将绝。

  雾灶翁?苏晏清想起祖父笔记里提过的隐世厨者,守谷不语,舌化为石。

  老者的手顿住,浑浊的眼突然有了光。

  他抬头看向她,喉结动了动,却发不出声,只用力指向灶壁的画。

  苏晏清俯身细看,见那蛇眼处的灶灰被反复涂抹,显是重点。

  味脉断在这里?她指尖轻点蛇身。

  老者猛点头,枯瘦的手抓住她的手腕,按在灶壁上。

  震颤顺着他的掌心传来,比谷口更急,像有什么在地下挣扎。

  苏晏清闭眼,识海里那口锈铁锅又浮了出来,锅沿的莲花纹泛着微光,竟与灶壁的震颤同频。

  夜宿破灶屋时,苏晏清将铁锅倒扣在屋檐下接晨露。

  她盘坐在无火的灶前,手浸入微凉的露水中,闭目追溯那震颤的源头。

  识海里突然翻涌起幻流:青黑色的山根如脉络舒展,银亮的水线如经络蔓延,一道青光自南境蜿蜒北上,行至此处时,却像被刀斩断般骤然消失。

  露水泛起微光,映出地下隐纹——那是条细若游丝的青线,在井底位置打了个死结。

  苏晏清猛然睁眼,见灶门口立着个盲眼老妪,手里攥着个布包,骨节粗大的手指正往地上混着骨灰的泥里按。

  灰引脉?她想起祖父说过,有位奇厨能以骨灰绘味图。

  老妪的盲眼转向她,嘴角扯出个笑:等了二十年,总算等到能看见的人。她的声音沙哑如砂纸,显然久未开口,味脉被七锁镇着,这口井是心锁。

  泥地上的图渐渐成型:七口井分布四方,中间这口被蛇盘锁,正是雾灶翁画的那口。

  苏晏清摸着图上的蛇纹,突然想起《味相录》里的记载:龙衔七珠,珠坠脉断。

  原来所谓,不过是锁脉的蛇。

  次日清晨,苏晏清带着灰引脉和几个还能走动的村民掘地。

  挖到三尺深时,青铜蛇盘的井口终于露了出来,蛇身九曲缠绕,蛇眼嵌着两枚黑石,像两颗枯死的星。

  味锁喉!灰引脉突然喊。

  苏晏清转头,见个年轻厨娘跌跌撞撞跑来,喉结处凝着白生生的盐晶——那是味脉锁禁声的症状。

  她扑跪在井前,手指死死抠住蛇身,眼泪大滴大滴砸在青铜上。

  别怕。苏晏清蹲下身,伸手按在蛇眼上。

  井底突然传来极弱的哀鸣,像万千滋味在哭。

  苏晏清心口发烫,那团熄灭的心火竟烧了起来,顺着手臂往井里钻。

  她咬着牙,从袖中取出银簪,在臂上划出血痕——血珠刚滴在井心,竟被蛇眼地吸了进去。

  幻象骤起。

  七位着黑镬的老厨跪在井底,对着个无面女子叩首,声音震得井壁发颤:主母在上,七脉已锁,从此天下食味,尽归您手。无面女子抬起手,掌心浮现出淡金色的纹路——那纹路,与苏晏清当年沉海时,梦中灶神印在她心口的心火印,分毫不差。

  幻象消散的刹那,蛇盘突然动了。

  青铜蛇身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井底的震颤震得人站不稳。

  苏晏清扶着井沿后退,左耳突然传来轰鸣,像有千万根银针在扎。

  她抬手摸向耳朵,指尖沾了血——自此刻起,她再也听不到油爆的噼啪,听不见粥沸的咕嘟,世界突然静得可怕。

  咸的!

  身后传来老妪的痛哭。

  苏晏清转头,见她捧着刚煮的粥,眼泪砸在碗里:米是咸的...我尝到咸味了!

  可苏晏清站在井旁,左耳垂着血,静默不语。

  她望着井中渐起的青气,缠绕上枯树,又飘向山巅。

  那里,七道黑影立在雾里,手中断符泛着冷光,低语声随着山风飘进她失聪的右耳:她接了脉...那就斩得再深些。

  晨雾又浓了。

  苏晏清摸了摸怀里的《海灶图》,残页边缘不知何时多了道血痕。

  她抬头望向山巅,黑影已消失在雾中,只剩风卷着松针,落在她发间。

  喉间突然泛起股铁锈味。

  苏晏清扶着井沿蹲下,眼前发黑。

  恍惚间,她听见祖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清儿,味脉连的是人心。

  你接了这脉,便要替天下人尝尽百味。

  可她现在,连油爆声都听不见了。

  雾裹着她的身影,像张无形的网。

  远处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可苏晏清只能看见他们张合的嘴,听不见声音。

  她摸了摸左耳,血已经止住了,只余火辣辣的疼。

  山风卷起她的衣摆,露出腰间挂着的陶碗——那是小传火当年补的,碗底还留着道细细的裂纹。

  苏晏清轻轻摩挲着裂纹,忽然笑了。

  没关系。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山谷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听不见油爆声,我还能看火候。

  话音未落,眼前一黑。

  等她再睁眼时,已是三日后的清晨。

  左耳缠着白布,枕畔放着碗热粥,米香混着松枝的清冽,钻进她的鼻子。

  苏晏清坐起身,摸向左耳——布上渗着淡红的血,触觉还在,可听觉,永远留在那口断脉井边了。

  窗外传来脚步声,是灰引脉端着药进来。

  她张了张嘴,苏晏清却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老妪愣了愣,转身在桌上写:大夫说,耳神经断了,治不好。

  苏晏清望着那行字,笑了笑。

  她掀开被子下床,走到窗边。

  山雾已经散了,能看见远处的冷灶群,锅底的积尘被风吹走了些,露出底下模糊的刻痕——像是半朵莲花。

  她伸手摸向心口,那里的心火印正在发烫。

  苏晏清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投在地上,与地上的光重合。

  该走了。她对着灰引脉比划,七锁还剩六口,得去寻下一口。

  灰引脉抓着她的手,摇头落泪。

  苏晏清抽出手,将《海灶图》残页收进怀里。

  她转身走向门口,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背上,把影子拉得很长。

  门外,味锁喉抱着个陶锅站着,锅里飘出白粥的热气。

  她见苏晏清出来,咧嘴笑了,指了指锅里,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盐晶已经淡了许多。

  苏晏清摸了摸她的头,继续往谷外走。

  山风掀起她的衣摆,露出腰间的陶碗,碗底的裂纹在阳光下闪着光。

  远处山巅,七道黑影再次出现,手中断符泛着冷光。

  为首的黑影举起符纸,轻声说:下一口井,在江南。

  苏晏清走到谷口,回头望了眼雾灶谷。

  冷灶群在阳光下泛着微光,像三十六颗落在人间的星。

  她摸了摸左耳的布,转身走进山路。

  晨露还未干,打湿了她的鞋尖。

  苏晏清低头,看见脚边有株嫩芽,正从石缝里钻出来,嫩绿色的,像极了当年萧决识海里开出的灶火莲。

  她蹲下身,轻轻摸了摸嫩芽,站起身继续向前。

  这一路,或许会更难。

  但她知道,该走的路,总得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