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千法之城的阴影-《渎神之械》

  与北方群山深处那稳定而磅礴、带着原始野性地脉回响截然不同,奥术联邦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截然不同的、由人工精心构筑的“秩序”。当莉亚娜——如今化名为“塞拉”,一个来自南方某个已陨落浮空城的遗孤学者——踏上千法之城那光洁如镜、铭刻着无数细密符文的地面时,她感到一种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束缚感,仿佛每一步都踏在某种巨大而精密的仪器表面,而非有生命的大地。

  这里的天空并非自然的蔚蓝,而是被一层由纯粹奥术能量构成的、不断缓缓流转的金色天幕所笼罩,柔和却非自然的光线均匀洒下,没有阴影,也几乎没有昼夜的强烈区分。巨大的浮空建筑如同精致的几何积木,严格遵循着某种绝对的数学美感,在预定的轨道上沉默地滑行,彼此之间保持着恒定的、令人惊叹的距离。街道上的行人衣着光鲜,款式统一,步伐精确得如同钟表零件,交谈声低沉而克制,一切都被规划得井然有序,高效,却像一幅失去了所有随机笔触的画卷,缺乏真正的生机。

  她按照墨菲斯给的指示,穿过由自动运行的魔法构装体清扫的宽阔街道,找到了位于城市中层区域,靠近那座宛如山岳般巍峨的中央图书馆的“灵风溯源学会”。这是一座由白色大理石和闪烁着稳定微光的蓝色能量水晶构筑的典雅建筑,与其说是研究机构,更像是一座戒备森严的小型堡垒。门口站着两名身披镶金边蓝袍、目光锐利如鹰隼的守卫,他们手中法杖顶端的水晶持续散发着微不可察的能量波动,显然在扫描每一个进入者的生命体征、能量反应乃至情绪波动。

  莉亚娜深吸一口气,将内心所有关于凯登的担忧、离别的痛苦、对陌生环境的恐惧,以及那份深藏的重担,全部强行压入心底最深处。她调动起作为学者观察和模仿的能力,换上一副符合她“落魄学者”身份的、带着几分怯懦、不安与纯粹求知欲的表情,递上了墨菲斯精心伪造的身份文书和推荐信。文书上的魔法印记流光溢彩,与学会大门上的某个符文产生了细微的共鸣,这是墨菲斯手艺的证明。

  守卫用毫无感情的目光审视着她,那视线仿佛要穿透皮囊,直抵灵魂。他的目光在她略显苍白但难掩清秀细腻的脸上刻意停留了一瞬,然后,将一个铭刻着复杂纹路、散发着微弱温热的临时权限符文水晶片递给她。“塞拉女士,你的基础奥术理论与实操资格测试安排在明天上午第三实验区。谨记,学会内部禁止随意使用未经报备的攻击性、探测性及任何干扰性奥术,所有研究活动需在指定区域进行,并接受能量监测法阵的例行记录。任何违反规定的行为,无论初衷如何,都将被视为对秩序的挑战,交由秩序裁判所统一处置。”他的声音平稳、冰冷,如同金属摩擦,不带任何人类应有的温度。

  莉亚娜低下头,谦卑地接过那枚仿佛带着重量的水晶片,轻声道谢:“我明白了,感谢您的提醒。”心脏却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如同擂鼓。秩序裁判所——凯蒙·铁秩的狂信徒与执法机构,其冷酷无情、宁可错杀不可错放的名声,即使在相对封闭的铁烬王国也如雷贯耳,是足以让孩童止啼的存在。

  学会内部比她想象的更加……精密和压抑。走廊四通八达,如同迷宫,光滑的墙壁上不是装饰,而是不断流动着显示各种学术信息、能量参数和规章条例的淡蓝色光幕。穿着各色法师袍、胸前佩戴着不同等级徽章的学者们行色匆匆,彼此之间偶有交谈,也多是低声争论着复杂的法术模型构架效率,或是埋头于两侧那些透明能量墙隔开的工作间内,里面堆满了古籍、卷轴和闪烁着危险光芒的实验仪器。空气中灵风的活性极高,浓郁得几乎化为实质,却被严格约束在墙壁内嵌的能量导管和空中无形的节点内流动,循规蹈矩,如同被圈养的、拔去了利爪尖牙的温顺野兽。

  她被分配到一个狭小但功能齐全、一尘不染的临时宿舍,以及一个仅限于公共文献区三层以下典籍的查阅权限。她的首要任务,是站稳脚跟,并通过明天的资质测试,获得更高级别的权限,才能接触到那些被封存的、可能包含“根源织网”线索或是与之相关的能量异常记录的禁忌知识。

  当晚,她躺在坚硬而冰冷的床铺上,辗转难眠。窗外是千法之城永不熄灭的、如同人工星河般璀璨而规律的灯火,将房间映照得如同白昼,却驱不散她内心深处的寒意。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冰冷,仿佛漂浮在一片由规则和能量构成的冷漠海洋中。她下意识地伸手,紧紧握住了胸前那枚凯登给她的、如今已变得完全黯淡无光、如同普通黑色金属块的静默核心。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感受不到丝毫能量波动,却奇异地让她那颗悬在深渊边缘的心,稍稍安定了几分。那里面封存着的,不仅是救命的希望,更是远方那个为她奋不顾身之人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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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凯登……”她在心中无声地呼唤,指尖用力到微微发白,“你一定要坚持住……等我。无论这里多么冰冷,我一定会找到答案。”

  第二天的基础资质测试对她而言并无难度。她小心地控制着自己对灵风那远超常人的敏锐感知和精细操控能力,将其压制在一个“天赋尚可、基础扎实但缺乏系统性高阶教导”的范围内。她刻意在构建法术模型时留下几个无伤大雅的小瑕疵,在能量引导测试中表现出足够的稳定性却缺乏爆发力。最终结果,她顺利获得了一个初级研究员的身份,以及有限度的内部文献(包括部分非核心加密区域)查阅权。这个位置不高不低,正好符合她低调行事的需要。

  接下来的几天,她像一块被扔进知识海洋的海绵,贪婪却又有选择性地吸收着学会内部公开的奥术知识体系,同时,如同在雷区行走般,小心翼翼地开始尝试接触那些被标记为“争议”、“边缘”或“非传统”的领域。她很快发现,学会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在主流追求更高效率、更强威力、更稳定控制的奥术研究之外,依然存在一些被视为“歧途”或“复古”的研究方向,比如对上古能量形态、非标准灵风模型、乃至现实结构本身的研究。

  在一次例行查阅关于“古代能量节点稳定性周期性波动”的公开文献时,她注意到一个名字频繁出现在一些被引用的边缘化论文中,且其观点往往与主流强调的“绝对控制”和“能量纯化”相左——塞伦蒂斯大师。文献记录显示,他是一位资历很老、曾享有盛誉,却因近几十年来“研究方向严重偏离正统,质疑奥术根基”而逐渐被边缘化,甚至其部分手稿被限制查阅的学者。

  这立刻引起了莉亚娜的高度警觉。这或许就是一个绝佳的突破口。

  她开始有意识地、不引人注意地在相对冷僻的文献区寻找塞伦蒂斯大师发表的论文和笔记副本。这些资料大多尘封在书架的最底层或角落,借阅记录寥寥无几,羊皮纸边缘带着岁月的痕迹。随着阅读的深入,她惊讶地发现,这位大师的研究,尤其是那些关于“现实结构稳定性与外部能量干涉关联性”的论述,其底层逻辑和观察视角,竟然与“基石”文明留下的、关于“现实基准锚点”的某些理论有着隐隐的、跨越时空的共鸣之处。只是,塞伦蒂斯的表述完全包裹在奥术学的术语外壳之下,更为隐晦,更像是一种基于现有体系内的哲学思辨和假说。

  一天下午,阳光(或者说,那天幕模拟出的金色光线)透过巨大的水晶窗,在布满灰尘的空气投下束束光柱。莉亚娜正蹲在角落一个几乎无人问津的书架间,小心翼翼地翻阅一本塞伦蒂斯关于“灵风惰性异常区域性报告”的手稿副本,试图从中找出与静默核心周围现象相似的描述。就在这时,一个温和而略带苍老、仿佛带着书卷气息的声音在她身后悄然响起:

  “年轻人,很少见到有人会对这类……嗯……不合时宜的陈旧学问感兴趣了。”

  莉亚娜心中猛地一惊,几乎是本能地,她迅速但不着痕迹地将一直握在手中感知的静默核心塞回衣内,贴紧皮肤,然后才转过身。只见一位穿着洗得发白的朴素灰色法师袍、须发皆白却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老者站在身后,他面容清癯,皱纹如同古树年轮,眼神温和,却带着一种仿佛能穿透表象、洞察事物本质的深邃。正是她在一些古老资料影像中见过的塞伦蒂斯大师本人。

  “大师。”莉亚娜连忙站起身,恭敬地行了一个法师礼,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镇定,甚至带上一点被前辈突然搭话的惶恐,“我只是……偶然看到,觉得这些观点很独特,与主流教科书上的解释……很不一样。”

  塞伦蒂斯微微一笑,那笑容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绽开,带着些许沧桑和了然。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似乎能看穿她故作镇定的外表,直达她内心隐藏的紧张与秘密。“独特,往往意味着不被理解,甚至……危险。”他慢悠悠地说,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尤其是在现在的千法之城。追求‘不同’,需要非凡的勇气,也往往需要付出……意想不到的代价。”

  他话中有话,意有所指。莉亚娜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不确定这究竟是来自一位长者的善意提醒,还是某种更深入的、试探性的警告。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一种更加谨慎、甚至带着点新人特有的不安语气回答:“我只是个刚来的初级研究员,学识浅薄,只想……多学点东西,开阔眼界。危险……我不敢想。”

  “求知欲本身,便是最珍贵的火种。”塞伦蒂斯点了点头,不再深究那个危险的话题,转而将目光投向她刚才放回书架的那本手稿,“关于你刚才在看的那部分,‘灵风惰性’,根据你的‘开阔眼界’,你觉得,是什么导致了在某些特定、甚至看似能量充盈的区域,灵风会像凝固的油脂一样,难以驱动,甚至拒绝响应?真的仅仅如主流所言,是因为那些区域存在某种未知的‘能量稀薄’或‘法则干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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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个机会,也可能是一个陷阱。莉亚娜脑海中瞬间闪过凯登驱动静默核心时,周围灵风被无形力场“排斥”而非“驱散”的现象,以及墨菲斯关于“现实基准”差异性的论述。她迅速组织了一下语言,用一种带着不确定的、探讨式的语气,谨慎地回答:“或许……并非真正的稀薄,而是那里的‘规则’本身,或者某种更深层的东西,暂时性地……‘拒绝’了标准奥术模型的灵风介入?就像……就像水无法在涂了油的表面上停留,并非水的性质改变,而是表面的‘规则’拒绝了它?”

  塞伦蒂斯眼中闪过一丝极其细微、几乎难以捕捉的亮光,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深邃。“一个……非常有趣的比喻。”他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仿佛在说“我明白了”,又仿佛在说“你暴露了些什么”。然后,他不再多说任何话,只是轻轻用指节敲了敲身旁的书架,发出笃笃的轻响,便转身,踱着一种与这座城市快节奏格格不入的、缓慢而稳重的步子,消失在层层叠叠的书架阴影之中。

  莉亚娜看着他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手心里已然微微出汗。这次短暂却信息量巨大的接触,让她几乎可以肯定,这位看似被边缘化的塞伦蒂斯大师,绝非普通的、沉溺于故纸堆的老学究。他可能知道些什么,甚至……可能已经隐隐察觉到了她身份或目的的不寻常。

  然而,潜在的盟友尚未明确,迫在眉睫的危险却已悄然降临。由于她清秀的容貌,以及那份为了扮演落魄学者而刻意营造出的、带着神秘感和疏离气质,她不可避免地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其中最为麻烦的,便是学会的安全主管之一,审判官瓦尔托。

  瓦尔托年轻,据说出身于联邦某个有权势的法师家族,英俊的面容如同大理石雕像般棱角分明,总是穿着笔挺的、象征着秩序之神权威与纯净的银边白袍,一丝褶皱也无。他法力高强,行事果决,是学会内部许多年轻女性法师私下倾慕的对象。但他看向莉亚娜——塞拉——的眼神,却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如同打量一件精美艺术品般的占有欲,以及一种审查者特有的、冰冷而挑剔的审视。

  他开始以各种看似合理实则牵强的借口接近她。有时是“例行的新人背景安全复核”,有时是“关心新研究员的生活与心理适应情况”,甚至会在她查阅文献时“偶然”出现,对她的研究课题“表示兴趣”。他的话语总是彬彬有礼,符合一切社交礼仪,却总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仿佛能主宰她命运的压迫感。

  “塞拉女士,我注意到你的借阅记录里,涉及不少关于古代能量形态和非标准模型的文献?”一次,他在一条悬浮廊桥上拦住了正准备返回宿舍的莉亚娜,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仿佛经过精确计算的微笑,眼神却锐利如鹰,牢牢锁住她,“要知道,有些过于古老的领域,不仅知识陈旧,更充满了不可控的危险和……异端的诱惑。作为一名秩序之神的忠实仆人,我有责任引导迷途的羔羊,回到光明与安全的正道上来。”

  莉亚娜感到一阵从心底升起的厌恶与寒意,却不得不强压下情绪,虚与委蛇:“感谢您的关心与提醒,审判官阁下。我只是在进行合规的学术探索,会严格遵守学会的规定,注意研究的安全界限。”

  “希望如此。”瓦尔托仿佛不经意地向前靠近了一步,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他身上传来一股淡淡的、如同金属和臭氧混合的冷冽气息。他压低声音,那原本悦耳的声线此刻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威胁,“但请记住,在这座由秩序之眼注视的城市里,没有什么能真正逃过注视。尤其是……像你这样,来自远方,身上似乎还带着……不属于这里秘密的,美丽访客。”

  他的话像冰冷的针,刺得莉亚娜脊背发凉。她知道,自己必须更加小心了。瓦尔托的注意力,比塞伦蒂斯大师那意味深长的目光,更具直接的杀伤力。她仿佛行走在一条越来越窄的钢丝上,一边要应对瓦尔托令人厌烦的纠缠和潜在的严密监视,另一边要设法从神秘莫测的塞伦蒂斯大师那里,获取更多关于禁忌知识的线索,并找到机会接触那些被封锁的档案区。

  千法之城的光明之下,阴影重重,暗流汹涌。她像一只在巨大而无形的蛛网上谨慎行走的飞蛾,每一次振翅,每一个落脚点,都关乎生死,也关乎远方那个她誓要回去守护的人。她再次不自觉地握紧了胸前的静默核心,那冰冷的金属触感,此刻却仿佛连接着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微弱的温暖与力量。她的卧底生涯,在这无声的暗流与危险的周旋中,正式拉开了充满未知与挑战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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