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野火燎过土还热-《麦浪翻滚三十年》

  取而代之的,是远处打谷场上传来的、此起彼伏的欢笑声。

  为首的省城专家姓刘,是个年近六旬、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

  他扶了扶金丝眼镜,镜片后是审视的目光。

  他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校门,眉头不悦地皱起。

  一个如此重要的评估,负责人竟然缺席,这在他几十年的职业生涯里是闻所未闻的怠慢。

  “刘教授,声音好像是从那边传来的。”随行的年轻助教小张指着村子深处。

  刘教授没有说话,只是抬脚,循着声音往打谷场的方向走去。

  越走近,那声音越是清晰。

  不是读书声,也不是口号声,而是一种混杂着争论、惊呼和泥土气息的喧闹。

  当他们绕过一排老杨树,眼前的景象让整个专家组都愣住了。

  几十个孩子散落在宽阔的打谷场上,这里没有课桌椅,没有黑板,更没有ppt。

  李娟就站在孩子们中间,穿着一身方便活动的运动服,脚上沾着新鲜的泥土。

  “安静!”她拍了拍手,孩子们的喧闹立刻停了下来,“‘五感考试’第三项,听鸡鸣,判时辰。谁来?”

  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立刻举手:“我!李老师,现在大概是辰时末,上午九点半左右。东边王奶奶家的那只大公鸡,嗓门最亮,一般是卯时初啼。现在叫的是村西头李二爷家的芦花鸡,它总比别人晚一个时辰。”

  刘教授身后的一个专家忍不住低声对同伴说:“这算什么?经验主义,毫无科学依据。”

  李娟仿佛没看见他们,继续主持着这场奇特的“考试”。

  “第四项,摸叶脉,画植物。”

  孩子们被蒙上眼睛,挨个从一个布袋里摸出一片叶子,用指尖细细地感受叶片的轮廓、脉络和质感。

  几分钟后,他们摘下眼罩,凭着记忆在画板上画出叶子的模样。

  有的是心形的,那是田边的牵牛花;有的是锯齿状的,那是屋后的构树。

  最后,当村里各家各户的烟囱升起袅袅炊烟时,第五项开始了。

  “闻灶烟,讲故事。”

  “这是松枝烧的火,有股清香味,肯定是赵爷爷家,他今天要去镇上赶集,走之前要喝一碗热茶。”

  “这股烟里有辣味!是张胖子家!他妈妈在给他炒辣椒肉丝!”

  孩子们的回答五花八门,却精准得惊人。

  刘教授的脸色从最初的不悦,慢慢变成了深思。

  他看着这些孩子,他们没有一个在背诵课文,却似乎比任何人都更懂脚下这片土地的语言。

  考试结束,孩子们交上的“答卷”更是让专家们面面相觑——那不是写满文字的试卷,而是一张张手绘的地图,上面用稚嫩的笔触标注着“我家米汤的味道”、“奶奶做的槐花饼的香气”、“雨后蚯蚓爬过泥土的气味”。

  一幅幅“我家的味道地图”。

  刘教授沉默地拿起一张,上面画着一个灶台,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妈妈的味道,是烧柴火的烟味,还有一点点咸咸的汗水味。”

  他沉默了许久,终于抬起头,第一次正视李娟,声音低沉地问:“你们每天,都这样上课?”

  李娟迎着他的目光,平静地回答:“刘教授,不是每天。是天天。”

  不是为了应付检查的表演,而是融入了呼吸的日常。

  刘教授身后的年轻助教小张,不知何时已经悄悄举起了手机,将这“不合规矩”的一幕,完整地录了下来。

  与此同时,远在上海的陈景明,正盯着电脑屏幕,眼神冰冷。

  他的“记忆云库”后台数据显示,一个来自某知名短视频平台的Ip地址,正在用爬虫程序疯狂抓取云库里的音频素材。

  他点开那个平台,果然,一个新上线的“AI乡音”功能,正在用那些充满情感的方言录音,训练一个冰冷的语音合成模型。

  广告词写得温情脉脉:“让AI带你回家”。

  陈景明胸中一股怒火升腾。

  这些人,正试图把千万人的乡愁,变成一串串可以估价的代码。

  他没有像过去在互联网大厂时那样,第一时间联系法务部准备律师函。

  他知道,跟资本打官司,拖都能拖死你。

  他深吸一口气,手指在键盘上飞速敲击。

  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他主动公开了“记忆云库”里所有原始录音的元数据——不是音频本身,而是每一段声音背后的故事:讲述者姓名、出生地、上传时间,以及他们自愿填写的那一栏“上传动机”。

  紧接着,他在云库的首页发起了一个名为“声音溯源行动”的活动。

  “你的乡音,不是代码。请告诉你从哪里来,为你家的声音正名。”

  一石激起千层浪。

  起初只是云库的用户,他们纷纷在自己的社交媒体转发自己上传的那段录音,并附上标签#声音溯源行动#。

  “我是河北保定的王铁柱,这是我爸,一个修了一辈子车的工人,他只会说家乡话。#别拿我们的乡愁赚钱#”

  “我是海南文昌的陈海霞,在渔排上长大,这是我阿婆唱的渔歌,海里才有这个味道。#别拿我们的乡愁赚钱#”

  七十二小时内,这场行动从一个小众社群的维权,演变成了一场席卷全网的文化寻根运动。

  五万、十万、五十万名用户自发加入,他们骄傲地亮出自己被城市生活隐藏起来的身份标签。

  舆情彻底反转。

  那个短视频平台被汹涌的民意淹没,被迫紧急下架了“AI乡音”功能,并在首页挂出了道歉声明。

  而他们的评论区,早已被同一句话刷屏:“别拿我们的乡愁赚钱。”

  风暴,同样在柳屯村的田埂上酝酿。

  一场突如其来的极端暴雨,让王强的“麦根”稻田积水严重,一片汪洋。

  村里人心惶惶。

  一家大型种业公司的技术人员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第一时间赶到村里,开出优厚的条件游说村民:“老乡们,你们看,传统稻种不行了,抗不了灾。我们公司新研发的转基因耐涝品种,产量高,还包回收,比你们自己种强多了!”

  面对村民们动摇的眼神,王强没有跟他们争辩科学数据。

  他只是走到田边,抓起一把被水浸泡过的泥土,递到那个技术人员面前,声音沙哑:“你闻闻。你们说这土贫瘠,没营养,可它养活了我们老王家三代人。”

  说完,他转身走进自家老屋,不多时,竟捧出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瓦罐。

  他打开瓦罐,里面是颗粒饱满、闪着暗光的谷种。

  “这是我爷留下来的老稻种,三十年了。那时候没化肥,没农药,天旱天涝,它照样年年出穗。”

  当晚,王强在村委会召开了全体村民大会。

  他没有讲太多大道理,只是打开一个录音机,按下了播放键。

  那是台风夜,在桥洞教室里,三个半大的孩子扯着嗓子对着黑暗齐声大喊的录音:“三十年后,我们还要一起看麦浪!”

  稚嫩又倔强的声音回荡在会议室里,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一个老农沉默了半晌,站起来,把手里的转基因稻种宣传单揉成一团,扔在地上:“强娃,啥也别说了。咱们信你,也信老祖宗。再种一季老品种,淹了,算我的!”

  希望的根须以各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在看不见的地方盘根错节。

  桥洞教室里,小杨老师正在给孩子们上“隔代共读计划”的分享课。

  村里一位聋哑的吴奶奶,正用一双布满皱纹的手,吃力地比划着。

  她的孙女站在一旁,轻声翻译。

  “奶奶说,那年……天一直不下雨,地里的东西都干死了。他们就去挖草根,吃树皮。有一种野菜,叫荠菜,春天刚发芽的时候,又苦又涩。但是……但是能活人。”

  女孩翻译着,眼圈红了。

  课后,她把奶奶的故事写成了一首小诗,上传到了“记忆云库”。

  “奶奶说的苦,像春天的荠菜,涩,但能活人。”

  系统自动触发了关键词匹配,链接到了另一份记忆档案——一个来自内蒙古草原的牧民,用蒙语讲述着“白灾”之年,牛羊冻死,牧民们靠着一种沙葱熬过严冬的故事。

  陈景明看到后,立刻联系了两地。

  第二天,柳屯村的孩子们和几千公里外的草原孩子们,进行了一场视频连线。

  他们语言不通,却在小杨老师和当地老师的引导下,共同画出了一幅巨大的拼贴画。

  画的一边是绿色的荠菜,另一边是白色的沙葱,中间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大字:“饥饿喂饱了记忆。”

  乡镇卫生院里,夜班护士的“百家艾”计划也遭到了麻烦。

  县城的几家大药材商联合抵制,声称她这种“土办法”扰乱了市场秩序,压低了艾草价格。

  她没有退让,反而联合了周边五个村子,成立了“环江艾草联盟”。

  他们请来老药农,制定了统一的采摘、晾晒和储存标准,并请陈景明给每一包“百家艾”都制作了独一无二的溯源二维码,扫码就能看到这包艾草来自哪家农户的哪块地,是谁在哪个晴天采摘的。

  第一批产品在网上线,一个小时内就被抢购一空。

  订单的备注区里,写满了相似的话语:

  “给我妈寄一包,她说城里的空调吹得她睡不香。”

  “小时候发烧,我姥姥就是用这个味道给我熏好的。”

  护士在自己的工作日志里写道:“原来,最古老的药方,是被人记住。”

  暴雨又一次在深夜降临。

  桥洞机房里,服务器的警报灯疯狂闪烁,刺耳的蜂鸣声撕裂了雨夜。

  陈景明穿着雨衣,深一脚浅一脚地冲进机房,冒着漏电的风险抢修设备。

  突然,他感觉左耳一阵温热,仿佛有无数细碎的声音正顺着淋湿的头发,钻进他的颅内。

  那不是幻觉。

  是江南水乡的母亲哄睡婴儿的吴侬软语,是川西大山里背夫们沉重而有力的号子,是东北火炕上老人讲了几十年的神怪故事……千万个声音,千万种情绪,层层叠叠,如潮水般向他涌来。

  他猛然醒悟。

  这不是系统故障,是那千万份被唤醒的思念,正通过这片被祖辈的泥土包裹的土地,向他这个守夜人,发出回响。

  一道惨白的闪电,瞬间劈开夜幕,将整个桥洞照得亮如白昼。

  光亮掠过机房的内墙,照亮了一行早已褪色、却刻痕深刻的旧字迹。

  ——“狗剩、娟子、强娃,永远一起看麦浪!”

  陈景明呆立在雨中,任由冰冷的雨水和温热的记忆洪流冲刷着自己。

  他下意识地喃喃自语:

  “你们……都在啊……”

  第二天,雨过天晴。

  省城专家组下榻的村委会招待所里,气氛却有些凝重。

  年轻助教小张正一脸兴奋地反复播放着手机里录下的“五感考试”视频,嘴里不停念叨:“太震撼了,这简直是教育的另一种形态……”

  而组长刘教授,则一言不发地站在窗前,看着打谷场上早起晾晒谷子的村民,面沉如水。

  小张终于忍不住,凑上前去,小心翼翼地问:“刘教授,我们……我们的评估报告,该怎么写?李老师的这套东西,完全……完全在我们的评估体系之外啊。”

  刘教授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没有回答小张的问题,而是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下达了指令。

  “通知司机,把车准备好。”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

  “我们马上回省城,这次的情况,我必须亲自向局里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