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谁撕了小时候的照片-《麦浪翻滚三十年》

  城市的黎明,是一场无声的金属风暴。

  霓虹熄灭,路灯退场,天际线被切割成冷硬的几何形状。

  陈景明没有片刻停留,他像一道融入阴影的鬼魂,穿过错综复杂的巷道,径直走向城中村边缘一个废弃的公交站亭。

  站亭的广告灯箱早已破败,海报褪色卷边,背后积满了厚厚的尘土和蛛网。

  他用撬棍小心地撬开夹层,将那个用油布包裹的沉重账本,塞进了这处被时间遗忘的角落。

  做完这一切,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那口气在微凉的晨风里,瞬间化为一团白雾。

  他拿出手机,给李娟发去一条信息:“原件已藏匿,启动最高级别加密备份,代号‘麦浪’。”

  消息发送成功的瞬间,一种被窥视的刺痛感从背后袭来。

  陈景明猛地回头,巷子拐角处,一个穿着拆迁队工服的瘦小身影一闪而过。

  是阿龙手下的一个小喽啰,昨晚还跟在刀疤刘身后吆五喝六。

  他暴露了。不,是老吴暴露了!

  陈景明的心脏骤然下沉。

  他没有回家,而是绕了几个大圈,利用早高峰拥挤的人潮和地铁,确认彻底甩掉了尾巴,才拐进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

  他买了一瓶冰水,靠在窗边,看着街对面阳光里小区的废墟。

  清晨七点,一辆没有牌照的黑色商务车悄无声息地滑到拆迁办楼下。

  片刻后,两个身穿白大褂的壮汉,架着一个拼命挣扎的身影从楼里出来。

  是老吴。

  他头发凌乱,眼镜也不知去向,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什么,但很快就被粗暴地塞进了车里。

  车门关上前,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周主任穿着一身得体的套装,手腕上的玉镯在晨光下绿得渗人。

  她没有上车,只是冷漠地看着车子绝尘而去,然后掏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嘴角勾起一丝轻蔑的冷笑,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刀:“一个破教书的,也敢动我的局?处理干净点,就说突发精神失常,家属那边,安抚好。”

  陈景明握着水瓶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塑料瓶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立刻调出附近所有他能连接的商铺监控录像,将这段画面完整地保存了下来。

  他必须去见老吴。

  凭借小芳在医疗系统内错综复杂的人脉,他很快查到了老吴被送往的“康复中心”——一家位于远郊、以管理严格着称的私立精神病院。

  他伪装成家属的朋友,却在护士站被直接拦下。

  “病人情况不稳定,主治医生和家属都交代了,谢绝一切探视。”

  隔着病房门上那块小小的强化玻璃,陈景明看到了蜷缩在床上的老吴。

  老人瘦得脱了形,抱着膝盖,像个受惊的孩子,嘴里反复喃喃着同一句话:“我对不起学生……我对不起国家给我的铁饭碗……”

  他的眼神空洞而涣散,仿佛灵魂已被抽走。

  就在这时,陈景明的标签系统猛然激活,视野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只有老吴头顶那一行行血红的字迹,如炭火般灼烧着他的视网膜。

  【悔——我对不起讲台下的眼睛】

  【悔——我对不起学生的信任】

  【悔——那年家访,我劝他别退学……他说:‘吴老师,我想活着,活下去就行’。】

  最后那句话分裂、放大,一个模糊的少年身影在陈景明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那个“他”,是谁?

  陈景明瞳孔骤然一缩。

  他猛地想起那张滑落的老照片,照片上,站在少年时期的自己身旁,那个笑得同样灿烂,眼神里却带着一丝倔强和野性的男孩——阿龙!

  原来如此。

  老吴的悔恨,不仅在于伪造账本,更在于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曾经想要拯救的学生,一步步滑向了深渊,变成了他最不想看到的样子。

  当晚,王强带回了关键的线索。

  他通过工地的老乡打听到,阿龙最近状态很不对劲,收工后不去喝酒撸串,而是频繁地出入城中村那个最大的废品回收站,每次都待到半夜,回来时一身酒气,眼神却比喝醉了更空洞。

  陈景明心中那块最后的拼图,终于落位。

  他回忆起照片上两人并肩的笑容,那份早已被都市风霜磨蚀的少年情谊,此刻却成了唯一可能撬动棋局的支点。

  他决定,正面接触阿龙。

  他在阿龙常去买醉的那个路边小摊,蹲守了整整三天。

  第三天深夜,阿龙终于像个游魂一样,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

  他没有去废品站,而是蹲在马路牙子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着劣质香烟。

  陈景明走过去,没有说话,只是将一杯滚烫的豆浆递到他面前。

  阿龙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警惕地看着他。

  “你还记得用狗尾巴草编的戒指吗?”陈景明的声音很低,像在说一个遥远的秘密,“你说长大了要娶村头卖豆腐的小芹,给她买城里最大最甜的糖。”

  阿龙持烟的手猛地一抖,烟灰落在裤子上。

  他浑浊的眼神瞬间变得震惊、愤怒,随即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一拳狠狠砸在身后的电线杆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别他妈跟我提那些年!你们读书的,一个个都走了!我们呢?我们能怎么办?除了给人家当狗,还能干什么?!”

  陈景明没有退缩,反而上前一步,掏出手机,按下了播放键。

  一阵熟悉的、略带嘈杂的“嗡嗡”声响起,那是当年村里那台老旧柴油发电机的声音。

  他们小时候管它叫“会唱歌的铁盒子”,每次它一响,就意味着村里晚上能看上两个小时的黑白电视。

  “你还记得这个声音吗?”陈景明盯着他的眼睛,“你说,它是这世界上最好听的歌。”

  阿龙彻底怔住了,他死死盯着那部手机,仿佛看到了时光倒流。

  发电机的轰鸣声里,夹杂着童年的蝉鸣和伙伴们的笑闹。

  他高高昂起的头颅,一点点垂下,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

  “现在,它唱的是另一首歌。”陈景明的语调陡然转冷,“一首关于拆迁账本、分红名单,还有你爸临死前,在病床上拉着你的手,喊出的那句‘别签’的歌。”

  他将一张账本关键页的复印件,塞进阿龙颤抖的手里。

  “你不是打手,阿龙。”陈景明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是见证人。你爸的,阳光里所有人的,还有我们回不去的那个夏天的,见证人。”

  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雨,在那个深夜瓢泼而下。

  周主任紧急召集所有拆迁队核心成员开会,地点就在马三爷那间如今已成临时指挥部的办公室里。

  会议的主题只有一个:不惜一切代价,明天天亮前,完成最后清场。

  昏黄的灯光下,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贪婪和狠戾。

  阿龙沉默地坐在最角落的阴影里,手指死死捏着口袋里那张被他体温捂热的老照片复印件。

  当周主任轻描淡写地下令“把所有剩下的文件、资料,全部就地焚烧,一点痕迹都不要留”时,阿龙猛地站了起来。

  在所有人错愕的目光中,他将胸前的工牌狠狠摘下,摔在满是烟头的地上。

  “我不干了!”

  刀疤刘见状,立刻起身拦住他的去路,眼神凶狠:“阿龙,你他妈想清楚!”

  阿龙看都没看他,只是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

  他猛地转身,抓起桌上的安全帽,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墙上那面巨大的落地窗!

  “哗啦——”玻璃应声而碎,混着雨水的冷风瞬间倒灌进来。

  “马三爷你儿子死了,我们这些没走的人,就该被活埋在这里吗?!”阿龙的嘶吼声撕心裂肺,在寂静的雨夜里传出很远。

  碎片纷飞中,他掏出手机,按下了直播键。

  镜头疯狂地扫过周主任、刀疤刘、马三爷等人惊愕到扭曲的脸,最后,猛地推近,定格在墙上那份刚刚被周主任挂上去、墨迹未干的《危房紧急拆除认定书》上。

  直播画面里,认定书的落款日期,被特写得无比清晰——正是那个孕妇在雨夜难产的前一天。

  视频如病毒般在网络上疯传,#城中村夺命账本#的话题在一小时内冲上热搜榜首。

  远在京城的李娟,几乎在同一时间,将一份伪装成“城市更新项目社会学调研数据泄露”的加密证据包,精准投递给了十几家有影响力的媒体和纪检部门的公开邮箱。

  深夜,陈景明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我是吴亮的儿子。我爸被带走前,给我留了句话,说有个U盘藏在他以前教书那间教室的讲台夹层里……他说,有些账,得让像我们这样的孩子,以后能看明白。”

  陈景明握紧手机,望向窗外。

  雨势渐小,但整个城中村的废墟之上,不知是谁,将无数张账本的复印件,贴满了电线杆、断壁残垣。

  黑色的油墨被雨水晕染开来,在昏暗的路灯下,像一片片沉默而悲壮的血泪碑林。

  在他的意识深处,那行冰冷的系统文字,第一次主动浮现出一句话,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色调:

  “施暴者,亦曾是受害者。”

  而此刻,陆家嘴金融中心顶层的某间办公室里,周主任面前的数部电话,正此起彼伏地发出尖锐的嘶鸣,像一群索命的乌鸦,盘旋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