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原来我们都一样疼-《麦浪翻滚三十年》

  那荡漾的水波在他眼前骤然碎裂,化作亿万个闪烁的光点,每一个光点都是一个刺眼的标签,一个被压缩的人生。

  不是他“看”到,而是他“成为”。

  一瞬间,他不再是陈景明,他是五楼的李师傅,胸口传来心肌缺血的闷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对支架再次堵塞的恐惧,那个标签是【孤独死】。

  他又成了四楼的刘阿姨,膝盖的刺痛钻心,仿佛能听到软骨磨损的“咔哒”声,儿子远在边疆的影像在眼前一闪而过,标签是【空巢的荣耀与负累】。

  他成了三楼的阿珍,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儿子哮喘发作时那令人窒息的哨音,【害怕听不见】。

  他成了二楼的老吴,喉咙里哽着一句喊不出口的“爸”,背上是整个家族的期望和自己无能为力的愧疚,【两代人的枷锁】。

  【负债三十万】、【癌症复查】、【离婚冷静期】、【高考失利】、【失业第三个月】……

  整栋楼的痛苦,像一场无声的海啸,冲垮了他精神的最后一道防线。

  他以为自己的“人生剧本”系统是上帝视角,是一种可以用来分析、规划、甚至操纵的工具。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这根本不是什么金手指,这是一个诅咒,一个让他强制吞下所有他人苦痛的黑洞。

  这些标签不再是冰冷的词条,它们是有温度、有重量、有尖刺的。

  它们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由疼痛构成的天罗地网,将他死死缠住,越收越紧。

  大脑深处传来一声清脆的爆裂声,仿佛一根紧绷到极致的琴弦终于断了。

  “呃……”陈景明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粗糙的天台水泥地上。

  世界在他眼前彻底变成了旋转的、混沌的色块,陆家嘴的璀璨灯火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嘲讽的漩涡,要将他吞噬。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口袋里摸出那支用来做记号的油性笔,在手边一张废弃的施工图纸背面,凭着肌肉记忆和最后的执念,奋力写下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右手剧烈地颤抖,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每一个笔画都耗尽了他全部的意志。

  “提醒…小陆…震动…频率…再降…一级……”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眼前彻底一黑,整个人向前栽倒,彻底失去了知觉。

  手中的笔滚落一旁,发出轻微的声响,旋即被夜风吞没。

  第二天,是个阳光刺眼到近乎残忍的晴天。

  老楼前,那台崭新的银灰色电梯,在阳光下闪耀着一种不真实的光泽。

  居民们自发地聚集在楼下,没有锣鼓喧天,没有彩旗飘扬,只有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混杂着疲惫与期待的安静。

  签约启用仪式简单而郑重。

  当社工小唐念到一楼孙桂芳的名字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了过去。

  孙桂芳今天穿了一件枣红色的薄呢外套,那是她压在箱底许多年,几乎被遗忘的衣服。

  这抹鲜亮的红色,在人群灰扑扑的色调中,显得格外醒目,也格外决绝。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站在人群边缘,而是走到了最前面,怀里紧紧抱着一本厚厚的相册。

  她沉默着,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人群开始有些骚动,有人在低声议论,担心她是不是又要变卦。

  就在这时,孙桂芳深吸一口气,没有看向任何人,而是猛地打开了怀里的相册,用尽全身力气高高举起。

  阳光照在那一页页翻开的相册上,所有人都看清了。

  那里面没有别的,全是一个男孩从襁褓到学步,再到咧着嘴傻笑的童年。

  每一张照片里,小宇都笑得像个小太阳,眼睛里仿佛盛满了星辰。

  孙桂芳什么也没说,只是举着那本承载了所有美好回忆的相册,缓缓地、坚定地,抬起另一只手,指向六楼的方向。

  众人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只见六楼的阳台外,不知何时挂上了一条崭新的横幅,上面的字迹,正是孙桂芳亲手所写,一笔一划,用力到几乎要穿透布料:

  “小宇,妈妈给你修了天梯。”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那句朴素到近乎笨拙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所谓的“天梯”,不是通往虚无缥缈的天堂,而是通往楼下这片真实的人间。

  不知是谁第一个开始鼓掌,紧接着,掌声雷动,淹没了一切。

  仪式的高潮,是老吴抱着小宇,坐上轮椅,缓缓推向电梯口。

  这个中年男人,背脊挺得笔直,像是要去参加一场关乎一生的阅兵。

  他小心翼翼地将儿子推进轿厢,然后自己走进去,按下了那个他幻想过无数次的数字“6”。

  电梯门平稳地合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显示屏上的红色数字,安静而有力地从“1”开始跳动。

  2…3…4…

  老吴没有看数字,他仰着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轿厢顶灯那片柔和的光晕,仿佛要将这十几秒的上升,刻进自己的生命里。

  当数字稳稳地停在“6”上时,他低下头,嘴唇凑到儿子耳边,用一种只有他们父子俩能听到的、压抑了十年的声音,轻轻说:“爸,咱家……也有电梯了。”

  这一声“爸”,不知是在对怀里孱弱的儿子说,还是在对天堂里那个一辈子没能走出农村的父亲说。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感觉到,小宇那只常年僵硬、毫无知觉的手,手指竟微不可察地,轻轻勾了一下他的掌心。

  与此同时,在楼外的空地上,王强正带着几个工人,连夜为楼门口加装一条平缓的无障碍坡道。

  他拒绝了施工队现成的预制板,坚持用混凝土现浇,自己跪在地上,拿着磨具,亲手打磨着每一个可能硌到轮椅的边角。

  三楼的阿珍端着一锅热气腾腾的粥走下来,递给他。

  王强满头大汗地接过,就着碗沿大口吞咽,含混不清地笑着说:“以前在老家跟人打架,是为了争一块地盘。现在在这儿拼命,是想让楼里每个人,都能堂堂正正地走回家。”

  凌晨时分,坡道终于完工。

  王强疲惫地靠在墙边,摸出那只用了多年的旧手机,点开微信,给老家的母亲发去一条语音。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里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炫耀的喜悦:“妈,我们这楼……通光了。”

  电梯的首次正式运行,由设计师小陆主持。

  这个清秀的听障青年站在人群最前方,脸上带着腼腆而自豪的微笑。

  他没有说话,而是举起双手,用清晰而有力的手语,向所有人“说”:

  “它不叫‘电梯’。它的名字,叫‘我们能上去的地方’。”

  说完,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个手语动作。

  楼下的居民们,从一开始的错愕,到慢慢地模仿。

  五楼的李师傅,四楼的刘阿姨,二楼的老吴……甚至连孙桂芳,也笨拙地抬起手,跟着比划那个代表“我们”、“上去”和“地方”的动作。

  陈景明站在人群的最末端,左眼上蒙着一块不知从哪扯来的、用来止血的白布,纱布边缘已经渗出淡淡的红色。

  他用仅存的右眼,清晰地看着这一幕——阳光下,几十只形态各异的手,在空中做出同一个承诺。

  这一刻,他头顶那些纷乱的标签,【小镇做题家】、【互联网民工】、【房奴】,都失去了意义。

  他终于看清了,这世上从来没有真正的胜利者,只有一群在风暴中幸存下来的人,正颤抖着、笨拙地、互相搀扶着,走向那束他们曾以为永远也照不到自己身上的光。

  远处,那个曾经记录下无数次争吵与对峙的废弃摄像头,顶端的红色指示灯,在阳光下最后闪烁了一下,随即,彻底熄灭了。

  楼下的欢声笑语,夹杂着电梯平稳运行的轻微嗡鸣,汇成一股温暖的人间烟火,缓缓升腾。

  然而,在这栋老楼的最高处,那个通往天台的铁门边,却依旧笼罩在一片无人察觉的、深沉的寂静之中。